白石岩繁雜公務在身,是所有人裡最忙的,入夜之後也是最後一個趕到的。
被下人引到內院裡時,一見到院裡等候的幾人,他掐了自己一把,懷疑是不是在做夢——眼前的幾個人倒是都認得,可湊在一起,就有點見了鬼。
這幾個人裡冷著臉的,板著臉的都有。
知道的,明白他們是一夥,不知道的,怕是以為他們要半夜聚眾鬥毆。
白石岩撓了撓頭,不知道自己忙碌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他指著其中兩人,不解地問︰“他們怎麼在這兒?”
他記得上一次鬧得最厲害,就是因為方無恙和江行之擄走了小曲哥,重明當時恨不能把京城掀個底朝天,還借他的名頭,美其名曰抓捕盜匪。
對於方無恙還可以理解,有白家保著,但江行之這兔崽子在這兒,就有點不對勁了。
據說江行之被小曲哥捅個對穿,人差點沒了。
可其中來龍去脈沒法對人說,在家養傷時,對太史局只能聲稱,夜行不慎,被“極惡盜匪”所傷。
他原本琢磨著,江行之這頓啞巴虧吃得又飽又憋屈的,再跟重明見面,不說分外眼紅,也該形同路人,卻沒想到今晚居然能在這裡見到。
看對方這利落的短打扮,不像是來看熱鬧的——這麼隱秘的事,居然叫江行之一起?!
柳重明順著他的手指看一眼,冷靜地解釋︰“人手不太夠,叫過來湊個數。”
“湊數……”對於這樣的鎮定自若,白石岩不知說什麼是好,只能又指著另外兩人︰“他們呢?”
別的他不知道,凌河自從升任了大理寺少卿,重明撒潑打滾鬧著辭官,這可是人盡皆知,皇上罵重明的時候,連帶著把他也罵了一頓。
就……非常無辜。
而那邊,靠著一場討好上意的大雨,容九安走終南捷徑回了翰林院,晉西書院的學生們群情激奮,紛紛發文聲討,而柳家三少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柳清池和容探花之間你來我往,妙筆生花好不熱鬧,以至於書院裡別的學生都慚愧地放下手裡的拙筆,專心圍觀這兩人鬥文。
他們唇槍舌劍的錦繡文章甚至被好事者編撰成冊,賣得火熱,連他都能隨口念上幾句。
想也知道,柳重明這奸商一定在背後賺了不少。
“也是來湊數的。”柳重明正仔細看著手中的紙張,回答得言簡意賅,示意他歇口氣,準備一下。
徐子文將錦繡營中關於潘赫的點滴都列得清清楚楚,甚至在送出潘赫前,廖廣明對潘赫說的話,也放松了警惕,沒有避開徐子文。
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細節,若是有一點沒有留意,讓潘赫察覺出不對,恐怕便是前功盡棄。
“閑雜人等,我都吩咐回避了,今晚咱們六個人,要把這一出演漂亮點。巡夜那邊怎樣了?”
“該走的路上都清了,不會礙事。”白石岩也不好耽誤正事,把軟甲脫了,換了一身短打,忽然反應過來︰“怎麼是六個?小曲哥呢?他怎麼不來湊數?”
“這話問得好,”柳重明微微一笑︰“沉舟說他晚上吃的有點多,懶得動,歇著去了。”
潘赫白日裡被拖出去受了刑,被強吊著一口氣,原本不該在這個時候醒來。
可連著幾天的哭嚎如盤亙在心裡的惡鬼,他又一次在子夜醒轉。
耳邊遠遠的果然又是夜梟似哭似笑的號叫。
潘赫掙扎著翻過身,頭抵著木欄,全身抖得厲害,那聲音越近,絕望越爬遍全身,他竟猛地向欄桿上一頭撞去。
可不知是身體虛弱,還是因為對死的恐懼,這一下隻將牢門撞得巨響一聲,人翻倒在地上,雙肩抖動著,在絕望中無聲哽咽。
頭頂處傳來鐵鏈抽動的聲音,鐵門在乾澀的吱扭聲中打開,有人沿著台階下來,在他面前不遠站定,冷聲一笑。
“潘公公,何必這麼固執呢?”
潘赫忽然彈起,嘴裡叼著一根地上的稻草,在空中急急地寫著字,他發不出聲響,只能頻頻地用肩撞在木欄上。
“柳?”廖廣明的聲音裡帶著嘲笑︰“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真以為我會把你交給柳重明?不過你見到了又如何?難不成還當他是什麼善男信女?”
潘赫呆了呆,頹然滑下,頭抵著欄桿,竟像是在痛哭一樣。
一份長卷丟在他面前,緊接著是炭筆掉在紙上的聲音。
“潘公公,我能給你的,要比柳重明多得……”
他話沒說完,兩人都聽到頭頂的地面上一聲悶哼,有極輕的腳步聲混著帶風的衣袂響,飛快地從台階處跳下。
“柳重明!”
廖廣明怒聲咆哮,潘赫抖了抖,忽然掙扎著向旁邊的牆邊滾去。
聽聲音,幾乎同時地,廖廣明已經與來人交上了手,來人身手顯然不凡,甚至與廖廣明不相上下,只能聽到廖廣明在呼呼拳風中的怒罵聲。
“柳重明,你敢劫牢!”
雜亂的腳步聲繞過戰成一團的兩人,向這邊匆匆而來。
潘赫瑟縮成一團,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似的,又怕人看到他這模樣,就此放棄撤退。
他知道廖廣明說得對,不管是落在誰手裡,對方都不可能是來做菩薩的。
可是廖廣明要他死,柳世子卻未必。
他總是要抱著一點點希望,他想活,想活下去啊!
兵刃敲擊在鐵鏈上,發出刺耳的響聲,不過幾下,有人一腳踢在牢門上,木欄和鐵鏈齊齊發出可怖的踫撞聲,牢門應聲而開。
門開了,潘赫卻一時不知是不是該躲,將近一年的不見天日和熬刑,他如驚弓之鳥,卻仍掙扎地抱著最後一點希冀。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再被廖廣明折磨,他更不能忍受一夜夜的索命哭嚎。
“潘公公。”
有人蹲在他面前叫他,這聲音滿是擔憂,雖溫和清朗,卻如一柄利斧,將潘赫苦撐的堅硬劈得裂紋遍布。
“潘公公,我來晚了,你再撐一撐,我這就帶你出去。”
有人試著去砍他腳上的鐵鐐,幾次未果之後,隻得將他扶上後背,背出牢門。
“柳重明!你膽敢劫牢!”廖廣明被纏鬥得脫不開身,只能在後面疾聲呵斥︰“真當我不敢去禦前告你麼!”
潘赫聽到柳重明跟在身後,朗聲應道︰“廖統領,各憑本事,想告我?盡管去!”
他的一顆心提在嗓子眼,窒息得厲害,雖然不知道錦繡營裡如何排布,可聽聲音,追兵已經漸漸被甩在身後。
向左……再向右……
夜風吹在臉上,他知道這是到了街上,一面聽著跟在四周的腳步聲,一面強撐著不讓自己暈過去,估摸著他們跑出去的路線。
他記得從錦繡營到柳府別院該怎麼走——可這路線不對。
這驚魂不定中,又聽柳重明低喝一聲。
“追上來了,這邊走!”
他們再一次改變了方向。
潘赫緊繃的精神終於松懈下去,長久的折磨幾乎一瞬間吞沒了意識,沒等柳重明說出第二句話,便驀地垂下頭。
凌河隻覺得肩上一沉,一路狂奔的窒息像火一樣灼燒胸口,條件反射地要緩一緩腳步,被江行之和柳重明同時在兩邊推了一把,一步不停地繼續向前跑去,又跑過一條岔路口,才察覺到潘赫的鼻息徹底安穩下去。
他驚出一身冷汗,沒料到潘赫居然在這個時候還警醒如斯,這是想聽他們之後的話呢。
路上巡衛都被白石岩提前調開,幾人兜了一圈,才從偏門回了別院,方無恙和白石岩早已經等在院裡。
曲沉舟也並沒有睡,一直等著眾人回來。
柳重明令人將潘赫安置在客房裡,才將眾人又聚在一起。
雖說只是一場做戲,可白方兩人拿出了真本事對拚,唯恐潘赫從哪裡聽出不對勁。
凌河背著帶了枷鎖的潘赫,一口氣也沒停下來,連跟在旁邊陪跑的江行之和容九安都累得說不出話來。
柳重明按著曲沉舟坐下,自己去給眾人倒茶,才回到座位上。
所有人都知道,讓潘赫誤以為自己被柳重明從錦繡營救出來,還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柳重明如何假裝成知道全部內幕,如何一擊必中地得到潘赫的回答,才是最重要的切入點。
只需要一個回答,哪怕只是點一點頭,那便是身心都已即將崩潰的潘赫的妥協——柳重明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他只要肯爬上去,其他的詢問便水到渠成了。
成敗只在這一句,他們不能不慎重對待。
三人的討論陷入僵局,曲沉舟提出,再拉一個人進來。
江行之。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江行之對他們提出了他們沒有想過的兩個問題——皇上讓潘赫陷在牢裡這麼久,難道只是為了給廖廣明或者世子遞出一個向上爬的梯子?
——皇上自己難道沒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這兩個問題讓三人茅塞頓開,連那“三十五”的數字也明朗起來。
皇上十六歲時遇到了那位算卦先生,距離如今已經三十七年,若是按照一年一人來計算的話,便是缺失了兩人。
在將罪生子們轉移到金平莊時,皇上就知道少了兩人,而這兩人的下落,便是皇上最關心的!
也是潘赫死咬著牙,不肯透露半分的保命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重明身上。
柳重明知道這目光裡都有些什麼,從沒想到,自從聽到“並蒂蓮”三字以來,他苦苦尋找的登天之梯,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面前。
若是潘赫將那兩人藏起來,也許是最樂觀的情形,但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這樣,那潘赫死不開口的原因,極有可能就是,人已經沒了。
而他若想前進一步,就只有一個辦法。
這件事只有他可以去做,任何人都無法替代。
“今晚辛苦諸位,”柳重明環視四周,淡淡一笑︰“接下來我會細心看顧潘公公,有任何情況,都會傳信給諸位。”
“夜已深了,諸位請回吧,各自保重。”
眾人起身告辭,都知道所謂“各自保重”是什麼。
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緣故,已經站在了柳重明這邊,在外是對頭,在內同仇敵愾,一旦被人發現,恐怕無論是誰,都難以全身而退。
為了各自的目的,要一步步向上爬去的,不應當只是柳重明一人。
幾人陸續從偏門退出,無聲消失在夜色裡。
曲沉舟從花廳裡出來時,毫不意外地見到有人仍等在院子裡,是在等他。
“江司辰,”他拱手一笑︰“找我有事?”
江行之也不介意他裝傻,直接答道︰“談談我們的合作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京中有善口技者【方無恙】
誰來背潘赫跑,是通過抽簽決定的,三選一,凌河幸運EQAQ連載時看也許有些地方是不清楚,為了防止這幾天都看不明白,解釋一下【不是劇透】雖然潘已經到重明手裡,但他沒有馬上讓潘知道已經脫離了廖的手,還是維持在錦繡營裡的樣子,偽裝劫牢是為了讓潘覺得重明是他唯一的救星重明只要讓潘肯回答他第一個問題,就能確認他們的猜測對不對重明的目的是,代替潘,去為皇上做關於罪生子那件不見光的事,借此升級為知道皇上隱秘的親信至於江和沉舟的合作,要做什麼不能說,但他們各取所需,江為復仇,沉舟要脫馬甲了【主動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