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夾著八寶玲瓏盒出了門。
前些日子,他輸了丹瑯的那個賭局,認賭服輸。
五百兩銀子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可曲沉舟一向自恃冷靜,在拿到銀票的時候,卻罕見地無比愉悅,像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孩子。
出於好奇,柳重明跟著去了東廂房,見他從櫃子裡翻出一個裝過糕點的舊紙盒,鄭重地將銀票用紙包好,小心地墊在紙盒最下面。
自己送的東西——幾根紅繩、驅蚊的小香包、一塊帕子、兩支湖筆,都放在紙盒裡,並沒有太多,紙盒空出大半,看得他心裡百感交集,滋味難受。
也不知是因為送的東西太少,還是因為這些東西被人妥當收好。
這人身份更撲朔迷離了,既是久居宮裡的人,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怎麼對區區幾百兩銀子如此雀躍?
曲沉舟見他看得認真,警覺起來,捂住自己的寶貝盒子。
“世子,願賭服輸。”
柳重明失笑,什麼叫財迷心竅,這生生把個聰明絕頂的人迷成個傻子,難不成自己還能為區區五百兩銀子反悔?
可曲沉舟越是在意,他越是想使壞。
“我聽林管事說,你從前有規矩,禁止私藏……”
他話沒說完就後悔了。
察覺到他要收回銀票,那張剛剛還在笑的臉上明明白白顯出被傷到的神情,一瞬間讓他有些慌。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曲沉舟會把錢看得這麼重要,在想明白之前,口中的話就迅速地拐了個彎。
“就算私藏,也別用這麼破的盒子裝本世子送的東西。”
之後他忙碌起來,一時忘了給人找個體面的盒子,今天這算是誤打誤撞見到合適的了。
柳重明輕車熟路地向東廂房而來,房門關著,他尚未走到窗戶處,便聽裡面傳出林管事略帶焦急的聲音。
“沉舟,再忍忍,別亂動,一會兒就好了。”
隨後秦大夫的聲音也像是累得喘氣。
“小曲哥,咬緊些,萬一再歪了,這臉可就真破相了。”
柳重明咚地一聲撞開了房門。
林管事和府醫中間夾著一把椅子,曲沉舟靠坐在椅子上,仰著臉,死死咬著汗巾,從臉上流下的血將汗巾兩邊染得紅艷。
“怎麼回事!”柳重明將盒子丟在桌子上,三步並作兩步過去,見曲沉舟臉上的疤痕又從中間割開。
不用府醫多解釋,他便能看明白了——與血水一同流下的,還有黃白色的膿水。
“世子。”秦大夫擦了把汗,忙向他行禮。
“我一直隻當敷藥就好,可今日看著,小曲哥從前傷得重,上次隻除了浮面一層膿水,愈合之後,裡面的又泛上來。”
“我說呢,怎麼來了之後,不見消,反倒隆起來。”
“這一來,怕是要多花些時間了,估摸要過年的時候,才能看出來好不好。”
柳重明見曲沉舟臉色青白,連睜眼看他的力氣都沒有,林管事在不停用沾濕的手巾擦汗,心中緊了緊,連聲音都輕下來,生怕多吹一口氣都會傷害到人似的。
“能不能治好?”
“我姑且試試看,這次若是還消不掉疤,那只能再……”
“不用了。”柳重明從一旁拖了椅子過來,雙手攏著曲沉舟的一隻手︰“這一次盡力而為,玉麟膏能用多少就取多少,不用吝嗇,這次把膿水除了,別留病根。若是疤還不好,也不用再治了。”
他傾身過去,輕聲囑咐︰“沉舟,抓緊我的手。”
曲沉舟咬著汗巾,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是柳重明第二次見到府醫在這張臉上動刀,有些想不起來第一次的時候,自己是怎麼才能從容地看下去。
他的臉色並不比曲沉舟好看到哪兒去。
藥水浸過的刀在火上烤出刺啦的聲響,刀刃落在疤痕上的瞬間,他的手陡然被人攥緊。
“很快就好,別怕。”他也用力回握,目不轉楮地盯著。
“馬上到頭了,好了,出來了。”
“呼吸一口,還有三道,都不長。”
“吸氣忍一忍,要落刀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碎嘴,可這樣念出來,曲沉舟也肯乖乖地配合他呼吸放松,接下來的幾刀,硬是堅持著一動沒動,一氣呵成。
“好了,結束了,結束了。”他摸了摸曲沉舟的額頭,發現自己手中也都是汗︰“別怕。”
最後一刀提起,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疼痛未過,又緊張了太久,曲沉舟在椅子上僵了片刻,卻在柳重明想要去抱他起來時,伸手推了一把,自己緩過一口氣。
方才還被攏著的手抽離出去。
柳重明怔怔地看著空空的手心,鼻尖忽然有些酸酸的,不怎麼自在。
——其實沒錯,這人的真實身份也許與他不相上下,或者更甚於他,如今委身在賤籍之軀內,求助於他不過是權宜之計。
他為什麼會忍不住一次次地自作多情,徒增煩惱。
府醫熱好了膏藥,一面一條條地敷在曲沉舟臉上,一面囑咐︰“世子爺開恩,下次我就給你在膏藥裡摻上玉麟膏,每隔五天,我來給你換一次藥。”
“臉就別每天都洗了,盡量不要沾水,也千萬別受風,以前那覆面還是戴上吧。左右你這一臉膏藥,走到哪裡都怪嚇人。”
曲沉舟開口說話不方便,含糊地問︰“我想洗個澡,可以嗎?”
他的衣衫都被冷汗濕透。
府醫細想片刻,說︰“別踫到臉上,也無妨。瓶裡的藥每日都記著吃。”
他絮絮叨叨地囑咐,林管事便在旁邊幫忙應著,一面看著這邊默不作聲的柳重明,忙暗中推曲沉舟,小聲提醒。
“沉舟,快去跟世子謝恩。”
柳重明擺擺手,止住林管事的動作︰“你們都下去,沉舟留下。”
曲沉舟原已經被推得站起來,聽他這樣說,又閉眼坐了下去。這一次刀刃入得深,比上一次還要疼,他實在有些不想動。
門響了一聲,屋裡光線變暗,安靜下來。
“疼得厲害嗎?”
柳重明盡量放緩語氣,心中有些煩躁,本以為之前安撫過曲沉舟,他們曾那麼親密地貼在一起,關系已經比從前親密,卻又一次被人躲開。
曲沉舟的每一個動作都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不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世子,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嗎?”
又是這樣勾得他不上不下,可與將手抽離的冷淡,柳重明覺得這逗弄也不是那麼可惡,反倒見曲沉舟臉上膏藥貼得緊,說話又不清楚,仍強撐著跟他說話,剛剛的積鬱反倒沒那麼濃。
這人不像剛來時那樣沉默,是不是……也算是因為他而改變的?
究竟是為什麼,這麼患得患失。
他在心裡說服著自己,勉強有了些興致︰“在想什麼?”
“我在想,方才世子的模樣,不像是在看我治傷,倒像……”
“像什麼?”
曲沉舟將手臂交叉搭在胸前,放松下來,仍閉著眼楮靠在椅背上。
“倒像是夫人正在生產時,守在塌前的官人。”
柳重明嗤地笑出聲,無論對方怎樣想,這話裡的一點嬉笑親昵足夠讓煩悶煙消雲散,那點擔憂也變得有些多余——曲沉舟這樣的人,並不需要他的憐憫同情。
“難道你生產過?”
“讓世子失望了,沒有。”曲沉舟問他︰“世子有事?怎麼忽然來這邊?”
“……”
曲沉舟沒聽到回答,睜眼看過來,目光卻越過他,落在後面的桌子上。
柳重明躲不過,跟著一起看過去,調侃似的笑笑︰“趕巧而已,翻到個破盒子,想著正好裝你那些破爛玩意,就給你拿過來了。”
曲沉舟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目光膠著在盒子上,拖著腳一步步走過去,慢慢摩挲著盒蓋上的花紋。
八寶玲瓏盒。
這上面的每一道紋路,都曾經被他撫摸過無數次,每一日,每一夜。
盒子沒有鎖,輕輕就能掀開,裡面壓襯的彩庫錦雖有些陳舊,卻不是記憶中已經朽得泛黃的模樣。
他努力睜著眼楮,掃視一圈屋裡,確認這不是在觀星閣中,才用指尖輕輕沾了沾眼角。
剛剛居然忘記問一問秦大夫,敷藥的時候,可不可以哭一下。
“怎麼了?”柳重明見他雙肩微顫,察覺出不對。
曲沉舟的呼吸很快平緩下去,在彩庫錦中摸了摸,問︰“鑰匙呢?”
“丟了,所以說是個破盒子。”柳重明趕上幾步︰“眼楮怎麼紅了?”
“我感動啊,”曲沉舟抱著八寶玲瓏盒坐去床上,又從櫃子裡翻出那個紙盒,一樣樣地放進去,語意冷淡得輕薄。
“這八寶玲瓏盒如此貴重,世子肯賞賜給我,我好感動啊。”
柳重明沒法看到他被藥膏擋住的神情,可這話怎麼琢磨,怎麼覺得不對味,聽起來就像在諷刺他守財吝嗇似的。
“曲沉舟,”他坐在桌邊,看對面收拾東西,心中恨恨︰“你這個人……”
“真的很討厭。”曲沉舟幫他把話補完,又謙遜地說︰“很多人都這麼說。”
柳重明才不想被人猜中要說的話,帶著滿滿的私心,拐了個彎︰“你這個人,真的有人會喜歡嗎?”
曲沉舟的手停了一下,撐在八寶玲瓏盒中,拇指微微摩挲著錦緞。
許是心中有鬼,柳重明怕這話問得太刻意,目光看著別處,豎起耳朵,可等到的是久久的安靜,安靜得他不安,卻不想用別的話題打岔過去。
半晌,曲沉舟才慢慢開口。
“他……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如果那樣不算喜歡的話,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了。”
他靜了少頃,微微笑問︰“世子是想聽到哪個答案呢?喜歡還是不呢?”
作者有話要說︰ 沉舟這次就能好,不會再遭一次罪了世子開始患得患失了yooooo,寫到這裡很開心!
啊499作收啦,不知道能不能在今年湊夠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