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雖聞不得梔子香,卻是個愛花之人,六月是半枝蓮盛放的季節,文華會年年不落,必然是皇后親自主持張羅。
若不是皇后的帖子一直送到了別院,柳重明根本也不想來。
身後有曲沉舟、凌河都在全力以赴,他在台前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從前的生意不但不能丟,反倒要去到更多地方,也需要有更多的銀錢流水要打理。
大理寺那邊雖然早晚要離開,但循著凌河給的線索,他又從卷宗中翻出些不尋常來。
這數年失蹤的孕婦,從京城向外星星點點分布,無論當地官員記錄訴狀清楚還是含糊,所有卷宗都在送入京中之後,悄無聲息下去,不少苦主都撤案離去。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還有不知多少卷宗,甚至沒有機會送入京中?將這些案子都壓下的人,會是誰?
除了要追查這些苦主的行蹤,金平莊那邊也要暗中追根溯源。
潘赫已經醒了,他給挪了個位置,仍是按照錦繡營中布置,卻能方便凌河和容九安從窄小的氣窗中查看動靜。
曲沉舟去金平莊已有幾天,什麼消息都還沒送回來,只在臨走前看了一眼潘赫,留下毫無頭緒的兩個字——嬰兒。
廖廣明帶兵在外,錦繡營之前仍握在手裡的差事群龍無主,銀錢都送去維持外面練兵的開銷,京中錦繡營一時士氣低迷。
柳重明既然有心給錦繡營重新洗牌,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明裡暗裡的幫扶拉攏,提前給他鋪好通向錦繡營的路。
他知道皇上在上面看著,看著才是最好的,也好讓皇上知道他打算要什麼,將來論功行賞的時候,可千萬別賞賜偏了。
毫不掩飾的欲望和弱點。
曲沉舟告訴他,這是皇上最喜歡的,沒有欲望和弱點的人,不好掌控。
即使眼下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抽空走神。能讓他心頭七上八下的,既不是潘赫,也不是廖廣明。
曲沉舟啊。
這只要命的狐狸在他心裡系了根紅繩,來了興致,勾勾手扯他過來調笑一番,不樂意了,又揮手讓他遠遠地走開。
他死心塌地地成了紅繩的傀儡。
說著要攢了錢自由自在地生活,偏又愛趴在他的書案上陪他讀書。不肯開口直白地說一句喜歡他,又把心放在自己這裡。
明明悄悄地在簪子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可是……那樣聰明的一個人,不可能看不見他的焦慮。
半山亭的風比下面清爽許多,茶也涼得快,柳重明抬手倒了杯中殘茶,看著飛簷下綴著的鐵馬發呆。
“重明真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他了。”
他記得懷王的神情,仍是那樣耐心溫和,可那話卻聽著刺耳。
“重明怕是不知道,昨天我與你那小奴在街上遇見,他對我說什麼吧。”
“他扯著我的衣角,求我把他買回去。”
他笑得和顏悅色,聽得心入刀剜,回家不敢說重話,怕驚嚇到人,也怕曲沉舟認為自己心生懷疑,隻問了句“為什麼”。
“權宜之計而已。”
曲沉舟簡單地回答他,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
他熬了一夜沒睡,到底還是沒有繼續追問。
沉舟聰明剔透,做什麼都是有緣由的,他不過區區凡人,窺不破天機,只聽著就好。
就這樣罷。
他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溫水裡煮的蛙,仍然心甘情願地給人收拾外出行裝,扳著手指算人回來的日子。
相思如饑似渴,那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一處。
就這樣罷。
半山亭裡站得高,他能看到懷王的身影正從小徑向這邊繞過來,便轉身躲去假山石另一邊。
那本冊子裡記的都是明裡暗裡肯助懷王的人,名字越多,他越相信曲沉舟說的——現在還不是該和懷王踫面的機會。
無論懷王提起曲沉舟,還是聊起其他的什麼,他不敢說有萬全的把握,不出什麼破綻。
可他躲得過一邊,躲不過另一邊。
園子裡的下人尋了他幾圈,到底還是把話傳到了,說皇后娘娘和柳夫人在善堂等著世子呢。
他無處可躲,只能硬著頭皮前去應酬,也知道去了之後沒有別的事,只能鐵了心思,橫豎不聽就是了。
不出所料的,在席的不光有皇后、柳夫人和寧王,在柳夫人下手側還坐了兩位姑娘。
單看她們與母親和皇后有些相似的眉眼,就知道這是哪家的。
以前沒有比較還不覺得怎樣,如今每天睜眼就能見著曲沉舟在面前或嗔或笑,才知道原來外面再怎樣百花爭鳴,也比不過家裡活色生香。
已經有了天下最好看的小狐狸,其他人哪能入得了眼呢?
柳重明坐在寧王下首,正想得魂不守舍,被寧王在腰肋上懟了一手指。
他強忍著沒有悶哼出聲,抬眼見寧王一臉憤憤,這是在對自己有小狐狸可想,羨慕嫉妒恨。
他還不樂意呢,之前聽說沉舟服侍寧王喝了一次茶,心裡一直不痛快——多大臉,敢讓沉舟奉茶。
偷眼見母親和皇后都沒看這邊,柳重明向寧王挑眉,偷偷一指自己的眼楮,然後狠狠做了個親嘴的姿勢。
寧王快氣炸了,一腳踢過來,被他躲開,這一腳便踢在了椅子上,發出咯的一聲。
皇后的目光轉過來,先是瞥了一眼寧王,才向柳夫人笑道︰“瞧咱們光顧著自己聊些胭脂水粉家長裡短的,他們都聽得無聊了。”
寧王可以低著頭不說話,柳重明卻不能,隻好起身應著。
“哪裡會無聊,臣正聽得入神呢。臣雖粗心,名下好歹也開了些不成器的鋪子,聽娘娘說起這素蘿黛,之前隻當還是好的,後來才發現黛管做得粗了些,若是畫眉之人手小,握起來不甚方便。”
皇后失聲笑起來,連著對面那兩個姑娘也用帕子掩住口,眼裡都是笑。
“喜玉,我一向只知道重明爽利能乾,沒想到連這個都說得頭頭是道,將來若是那位姑娘做了世子妃,不知有多少樂趣呢。”
柳夫人忙接口︰“娘娘你可別誇他這個,整天不務正業,真是要把人氣死。”
“重明還小呢,愛玩難免的,”皇后笑道︰“你看看景昭,一樣的,等以後成家了,有個人管束,自然也就收心了。”
柳重明也不好放肆說什麼,余光裡見寧王在給他斟茶,忙拾起杯來。
曲沉舟臨走之前為他卜了一卦。
沉舟的卦有時精準無比,時間地點都明明白白,有時卻含糊其辭,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次的卦言,就讓他納悶了很久——折葉萱草勿近。
自從進了文華會,他就時時警惕著,連進到屋子裡時,也匆匆掃了一眼,四處並沒有折葉萱草,連兩位姑娘的衣裙上都沒有繡著折葉萱草。
有時候他真是恨這個靠天吃飯的卦言,沒有曲沉舟跟著,這卦說了跟沒說一樣,平白讓人心生焦慮。
也許是神經緊繃的時間久了,漸漸放松下來之後,他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
皇后娘娘和母親的談話落在耳中,斷斷續續的,有些聽不真切。
滿心煩躁。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血裡燒,連呼出的氣都變得灼熱,四周都被這熱氣灼烤得扭曲變形,搖搖晃晃。
又一杯茶喝下,清涼的感覺在胸前隻逗留了幾個呼吸的工夫,便被火苗吞沒,隻想要點什麼東西解渴。
只要一點就可以。
寧王又在一邊倒茶,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攔著,一眼看見寧王內衫的袖口上,繡著一朵小小的裝飾。
折葉萱草。
他一陣悚然,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了。
恍恍惚惚中,眼前著鵝黃桃紅的姑娘起身,婷婷裊裊向他走來,像是要來攙扶。
這本就是不合禮數的,可雙手交握時,舒適的溫度令他身上生生起了一串戰栗,直恨不能將面前的人整個地抱進懷裡。
“重明是不是累了?”母親的聲音隔得好遠,聽在耳中嗡嗡作響︰“扶他去後面休息吧。”
柳重明喘息幾聲,啪地打開扶著自己的手,忽然抓起桌上的茶碗,在桌上磕得粉碎。
茶水連著碎瓷四處飛濺,驚得兩位姑娘連連後退,不知所措地躲在柳夫人身後。
他搖搖晃晃的,聽到母親的罵聲,像個陌生人一樣。
“柳重明!皇后娘娘和寧王爺面前,你好大的膽子,在發什麼瘋!”
留在手中的瓷片切在掌心裡,血從指間流下,柳重明一言不發地轉身,轉眼間被寧王從後面抱住。
“重明,你沒事吧,走走,我帶你……”
寧王話沒說完,被人向後一絆,直直地放平在地上。
四周有無數人的腳步聲紛至遝來。
柳重明邁過寧王,踉蹌著踢開半掩的房門,不住地握緊拳頭,靠著一點疼痛維持清明。
所幸有曲沉舟的預警,他帶了不少人來,強撐著看得清圍在自己身邊的都是誰。
“備車!”
太清楚自己身體裡的蠢蠢欲動,如今放眼看去,覺得哪個人都像……
都像他的小狐狸。
好像只要隨手抱住一個,就能解他的如饑似渴。
“回家!”
馬車及時地在門外守著,柳重明沉著臉登上去,碎瓷片還捏在手中,血從車轅上一直滴進車簾內,唬得周圍不明情況的人半句話也不敢多說,又哪敢攔著。
趕車的鞭響一聲急過一聲,他坐在車裡,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精神。
皮膚像被燒得疼痛,卻不抵他心裡的憤恨。
那是他的母親!再怎樣荒唐,他也從沒想過,母親會這樣毫無底線,用兒子作為討好皇后的手段。
馬車跑得飛快,隨同護送的都是可信心腹,哪怕是皇后的人也不好拉下臉把他追回去。
這一路所幸順利地奔回別院。
疼痛的感覺越來越麻木,柳重明甚至不敢讓人來攙扶,生怕哪隻手會讓他失控,跌跌撞撞地進了內院。
待坐到椅子上時,才反應過來,他沒有直奔臥室,而是來了書房。
往常的這個時候,沉舟如果沒有外出,就應該是在書房裡啊。
可是如今人去了金平莊,隻把別院留了個空殼給他,連帶著把他也掏個空蕩蕩。
只不過是一瞬間的空虛和委屈,柳重明忽然忍不住捂住眼楮,低低哽咽起來。
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白,他需要沉舟。
他已經離不開了。
急匆匆的腳步由遠及近,有人撞開了書房的門。
柳重明勃然大怒︰“滾出去!”
桌上的筆山被他扔出去,很快在地面上發出碎裂的聲音。
那人雙手環抱著他的脖頸,帶著些微涼意的臉頰貼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一聲。
“重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