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沉舟在門外幾次抬手想敲門,又猶豫地縮起手指。
跟在後面的白石岩沒了耐心,一把打開門,將人推進去,向裡面喊了一聲︰“娘,沉舟來了。”
曲沉舟被推得踉蹌幾步,在門邊站住。
門窗都閉著,滿屋充斥著一種奇異的奶香味道,說不上好不好聞,卻對他有種著魔似的吸引力。
他小心地嗅著,這味道猶如母親與嬰孩之間密不可分的羈絆,被包圍在這氣息中,仿佛蜷縮在一個溫暖的懷裡。
四周安靜,可他卻仿佛覺得,像是有人在輕聲哼唱,哄著他睡覺。
那是無數次夢裡才出現的情形。
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已經不奢求,可骨子裡的渴望終究騙不了自己。
他最清楚,為什麼自己豁出去一切,也要保護白夫人——那是他曾經以為得不到的奢侈溫柔。
紗簾裡的人沒聽到腳步聲,出聲招呼︰“沉舟,進來。”
曲沉舟掀簾進去,內室的味道更濃,奶香和奶腥與悶熱混在一起。
“夫人……”他囁嚅著,不敢與人對視,隨時準備著奪路而逃︰“夫人是不是很累,夫人休息吧,我……改天再……”
“說什麼傻話,過來。”白夫人的精神看起來很好,倚著軟靠向他招手。
他在床邊的矮凳上坐下時,不知是熱還是緊張,臉上紅了一片。
奶娘沒有抱走小少爺,放在床邊的搖籃裡,睡得正香甜。
前幾天過來時,大夫說白夫人還需要靜養休息,沒讓他們進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剛出生的嬰兒。
眼楮腫腫的,臉頰鼓鼓的,鼻子旁起了幾處小紅點,嘴巴高高地嘟起來,幾塊透明的奶墊生在嘴唇上,像是踫一踫就會破開的水泡。
看著像個剛從水裡撈起來的小怪物。
白夫人見他看得專注,抿嘴一笑︰“小孩子好看嗎?”
“……”曲沉舟尷尬片刻,又不好避而不答,只能將手湊在嘴邊咳了一聲,低聲說︰“不好看。”
的確是不好看,皺巴巴,醜醜的。
白夫人笑得前仰後合,直笑得眼淚都要出來。
“看來敢說實話的也只有你了,他們幾個都爭著說好看,還非說他一看就長得像我,哪裡像我?哪裡好看了?”
曲沉舟不好意思抬眼,目光也舍不得離開小孩子,只能囁嚅道︰“抱歉……”
“要不要摸一摸?”
他自然想摸,進門前連手都洗得乾乾淨淨,此時卻不敢了。
“摸摸看,很軟的。”白夫人將孩子的小手托著,鼓勵他上前。
“夫人,我……”曲沉舟臉色發白,雙手攥緊衣服,面前仿佛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白夫人看著他,始終托著那隻柔軟的小手,等著他把手伸出來觸摸。
他死死咬著下唇,艱澀的聲音剛出口,眼淚竟也滾落下來。
“夫人,我生來不祥,不光左右鄰裡……連家人也克死過。”
“我三歲多入奴籍……身份低賤……雙手……”
他不敢嚇到白夫人,在白夫人的注視下,更不敢露出自己一身汙穢。
“雙手也不乾淨……”
“他們都不……不想見到我,說我是個怪物……”
“我看看就好……”
不等他哽咽著吞吞吐吐說完,白夫人牽著他的手,放到了那隻皺巴巴的小手上。
曲沉舟條件反射地想縮手,可痙攣之下,蜷縮的五指將小手整個抓在手中——軟得仿佛雲朵,又像一汪細膩的水,甚至分不清手中究竟有沒有握著東西,一時竟怔住,不舍得放開。
“軟嗎?”白夫人問他。
“軟。”他胸中充盈著巨大的喜悅,忙不迭地點頭︰“好軟,還……還有點香。”
“小沉舟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又香又軟。”
曲沉舟的眼眶一紅,剛止住的淚又開始打轉,抿著嘴,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白夫人摸摸他的頭頂︰“我真想看看你小時候的模樣。沉舟這麼好的孩子,小時候一定非常漂亮,可愛又懂事,要是生在我們家就好了。”
“謝夫人厚愛……”曲沉舟低著頭,生怕自己失態︰“我……”
其實他小時候也不香也不軟,杜權說他又臭又硬,不討人喜歡,常年傷痕累疊,他知道自己惡臭難聞。
“好在現在也不晚,”白夫人笑著看他,為他將滾在腮邊的眼淚擦去︰“在石磊後面,我曾經沒了個孩子。”
曲沉舟魂不守舍的,聽不真切,輕聲應道︰“夫人節哀。”
“所以石磬算是我第四個兒子,”白夫人抬起他的臉,輕聲問︰“你比石磊小一歲,如果排在老三,會不會覺得委屈?”
“……”曲沉舟眼中茫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世寧和重明把所有事都跟我說了。”白夫人拉他起身,在床邊坐下。
曲沉舟知道,這件事必然要跟白夫人說清楚,否則任誰心中都會有疙瘩,對他怨恨無所謂,影響到兩家就是大錯了。
“重明把你們倆的事也說給我了,”白夫人察覺到他全身一僵,微笑一下︰“是我從前眼拙,看得不真切,還擔心重明成家之後,你無處可去,讓他把你送到我這裡來。”
“可是重明舍不得你,之前還吞吞吐吐的。明明之前答應了,轉頭又反悔,我還納悶是怎麼回事,結果這混小子昨天才跟我坦白,說他想與你成親。”
曲沉舟低著頭,喉中哽咽一下︰“夫人,我們不可能……”
“我了解重明這孩子,他既然說了,就一定會做到。”
白夫人攥住他的手︰“我們柳家的孩子,既認準了一個,便不會輕易放棄,你只需要耐心等他就好。”
“重明和石岩都說你心性高傲,生怕跟你提這件事會惹惱了你,都不敢說,我就攬下來。左右這裡沒有別人,你若是不願意,就當什麼都沒聽見罷了。”
“你們都有正經事做,在外,我不攔著什麼,但在我白家,你願不願意認我?”
話在耳中,曲沉舟又怎麼可能沒聽明白,卻又像是浮在雲霧中,不敢相信,生怕亂動一動,就會從雲端跌下去,摔得屍骨全無。
他全身抖得厲害,像是隨時可能從床沿滑下。
白夫人攬他入懷,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輕聲又說︰“從前我還跟世寧說過,可惜你們這一代,白柳兩家的主家沒有能在一起的孩子,連石岩的親事定的都是柳家分家的姑娘,如今倒是正好。”
“我與世寧商量過了,到時你就從白府出去,必然不會虧待你。”
“將來若你肯與重明一起,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白家也是你容身之所。”
“沉舟,你……願不願意叫我一聲娘?”
她的肩頭被一片溫熱濡濕。
曲沉舟抖得彷如秋風中的枯草,懸在白夫人背後的手指僵硬著,一點點伸開,終於痙攣般狠狠收緊手臂。
白夫人摸著他的頭髮,輕聲說︰“叫我一聲。”
那個字眼在他心裡已經喚過很多次。
他反復練習,反復琢磨,生怕逃回家裡的時候,自己忘了怎麼叫。
他以為此生再沒有機會,他以為有了重明,不再需要其他。
“娘……”
他淚如雨下,放肆痛哭,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可以傾訴的地方。
“娘……”
他曾經一無所有,如今老天卻將一切都補償給他。
前面是溫柔和藹的母親,搖籃裡躺著是尚未睜眼的弟弟。
屋外等著的是父親和哥哥們,還有許他一世安樂、帶他回家的摯愛。
曲沉舟雙眼通紅地站在台階上,他掛記的人都在,還有下面向他張開手臂的人,春風醉人,他在這一刻擁有了所有夢寐以求的美好。
不能再失去。
他忽然跑了兩步,一躍而起,撲了過去。
柳重明被撞得踉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佯怒呵斥道︰“小瘋子,幹什麼?”
小瘋子沒有去管四面投來的目光,雙臂圈住他的脖頸,狠狠吻了上去。
白世寧懵了半天,才想起來咳一聲,一面眼神示意白石岩把二兒子趕走,一面推著柳維正往後院走。
“小輩的事,就別管了,走走,咱哥倆去喝兩杯。”
柳重明臉色通紅,卻已經顧不上父親究竟是什麼神情了,懷裡的小狐狸在瑟瑟發抖,不管不顧地拚命啄他。
“小瘋子。”
他在喘息的空當中狠罵一聲,將人抱起,抵在廊柱上,取回了主動權。
這時的柳重明只知道時風正暖,而他們在一起。
只知道小狐狸終於肯心甘情願地撲進他的懷裡,沒有辜負他小心翼翼的投喂。
只知道懷裡的人被吻得幾乎站不穩,不住地順著柱子向下滑,手臂卻仍死死地勒住他,不舍得離開半分。
只知道他沒有白求姑姑一場。
卻不知道,曲沉舟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你想做什麼?”
白石岩關了門,轉身便看到新認的弟弟跪倒在地,恭敬地向他叩了三個頭,不由悚然,忙伸手要扶他起來。
“你想幹什麼就直說,不用這樣。”
“大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曲沉舟挺直身體,卻沒有起身︰“但是這件事,希望大哥不要向世子透露一星半點。”
白石岩心中一跳,忽然明白了曲沉舟為什麼要選在避人的地方,單獨與他談。
他們雖然接納了曲沉舟,但對於這人的身份仍是一無所知,重明不問,也不要別人多問,這也就罷了,可是要他瞞著重明……
他知道曲沉舟可怖的未卜先知和運籌帷幄,也能掂量自己的斤兩,若是重明不在身邊點撥,曲沉舟有心算計的話,他根本沒有可以躲閃的機會。
見他驚疑不定,沒有說話,曲沉舟垂目看著地面。
“白將軍,西苑一行,你也該看得清,四周看不見的敵人虎視眈眈,只靠世子一人還不夠。”
“我曾對白將軍說過,白家不應當隻做柳家附庸,這不是在離間你們,而是兩肩齊擔,才能更穩妥,世子也會少了許多壓力。”
白石岩不能不認同這個說法。
在去西苑之前,曲沉舟就專門囑咐過他,如果到不得已的情況,讓他不再附和著柳重明,而是站在重明的對面,反而會扭轉形勢。
他平生第一次當著許多人的面,與柳重明起了爭執。
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可那一刻,他忽然有種感覺,重明需要他,不是需要他站在身後,而是並肩而立。
“雖然讓白將軍瞞著世子,但我想做的事,絕不會傷害到兩家半分。”
白石岩見曲沉舟說得誠懇,也不忍心再板著臉,不解反問︰“重明對你無有不應,你與其找我商量,為什麼不求他幫忙,他能做的比我更多。”
“這件事……世子做不了,也不能讓世子去做,”曲沉舟再叩頭︰“此事若成,我們的勝算有七八成,若是不成,世子恐陷入萬難困境,求白將軍成全!”
白石岩左思右想,終於嘆口氣,攙他起來。
“叫什麼白將軍,還是叫大哥吧。”
“我比不了你們,能想到那麼遠,你想讓我做什麼,目的又是什麼,明明白白解釋給我聽,我就幫你瞞著重明。”
隔著前襟,曲沉舟的手慢慢摩挲著胸前的玉佩︰“好。”
老天開眼,讓他重活一次,得到了所有曾經奢望渴求的東西,不想失去,不舍得失去。
從前他的眼裡只有重明,可如今,他想保護更多的人。
不惜一切。
“如果有一天……”他的眼角紅了片刻,待平息下去,才慢慢說道︰“如果有一天,我與重明決裂……”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我單方面宣布,今年我要做個甜文寫手,沖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