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過血的樹被挖地三尺,連根都刨得一乾二淨,院子裡種了幾棵桃樹。
三月桃花,開得早,謝得也快,不過是在家裡禁足了這麼幾天,就能看著那花骨朵從盛放到凋零。
曲沉舟仰面躺在太師椅裡,花枝被微風搖擺,斑駁的影子晃得眼前忽明忽暗。
這看起來本該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機會,可他心中有些亂,並沒有心思去欣賞春日美景。
如今被禁足在家,是他之前沒有預料到的,甚至有些後悔——那麼多委屈都忍了,為什麼不能再咬牙忍忍,索性順著皇上的意思把人認下來。
可他知道,這也不過是想想而已,不管幾次站在那兩個人面前,他也說服不了自己。
便只能在這一方窄窄的圍牆裡,等待結果。
柳重明之前就忙得不可開交,眼下不光少了他的協助配合,還要為他的事奔走,只能偶爾派人遞信給他,卻一直沒能見到人影。
懷王既然已經知道了他們的關系,也必然把這裡盯得緊,即使有那條密道,想見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有腳步聲從垂花門處繞過來,站在不遠處,卻沒敢出聲打擾他。
他熟悉這聲音,眯著眼招呼︰“林管事。”
林管事快步上前,仍是怕吵到他似的,輕聲應道︰“沉舟,趁著有時間,不去多睡一會兒嗎?”
“沒事,睡不著。”他攏著披風起身,帶人轉去書房,看著林管事關了房門,才一伸手。
林管事從來都只在中間傳信,至於傳了什麼,並不知道,只是看曲沉舟的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關切問︰“沉舟,是不是有什麼不太好的?”
曲沉舟笑一下︰“沒事。”
林管事知道他的習慣,在書案邊站了片刻,直到見他擺擺手,才安靜地退出去。
沒有卦言。
曲沉舟向後仰躺在椅子上,用那信蓋住了臉。
他如今能見到的人少之又少,更不敢在這風口浪尖上想法子指使皇上,連林管事也沒有可用卦言的話,他就真的什麼忙也幫不上了。
雖然被圈在方寸之地的日子也不是一天兩天,可像眼下這樣空耗時間還是頭一次,他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幾圈,到底還是忍不住回到臥房,扳動那道機括。
之前空空如也的地方擺放了大大小小不少東西,曲沉舟將牆壁上的油燈點燃,從一旁取了細絨布,還沒擦過幾件,身下的地面居然微微震動一下。
“重明!”
他丟下絨布,按捺著焦躁和興奮,盯著那道即將出現的光亮,在光亮盡頭等著他的,果然是柳重明。
幾日不見,如隔數年,懷抱溫暖如初。
可他們也都明白,如今不是應該溫存纏綿的時候。
“剛剛才把信送來,怎麼還要自己過來一趟?”
“想你了,看到消息了麼?”柳重明將他圈在懷裡,一刻也不舍得放手,在耳邊輕聲問︰“瑜妃的事?”
“看到了,幸虧有姐姐和嫻妃娘娘,”曲沉舟的手捋著他們的頭髮,輕嘆了一口氣︰“咱們也要抓緊時間了,知味那邊還好嗎?”
柳重明將頭抵在他的頸窩裡,半眯著眼楮,像是累得馬上就要睡過去。
“這段時間每天跟他聊一點,他也慢慢沒那麼害怕,現在就等著內府局驗身的日子了,慕景延有沒有可能讓三福去不成?”
“不太可能。有了二叔之前的事,咱們就算是知道三福的來歷,拿不出什麼證據來,捅到皇上面前去的話,頂多只是個打草驚蛇,一點好處都沒有,慕景延多此一舉的話,也會怕今後落了什麼口實。”
柳重明也認同他的看法,只是得個肯定的回答,心裡更踏實一些。
“他能去就好,接下來的事我安排,慕景延現在還不知道知味,咱們也算是佔了先機。”
“重明,”曲沉舟猶豫一下,還是問道︰“方無恙回來了嗎?如果他沒回來,能不能讓大哥帶我夜裡去一趟朝陽宮……”
“進宮不是難事,難的是不驚動慕景延,我會讓石岩找機會,你先別急。”
柳重明咬上他的耳朵︰“你當我沒打過這個主意,但是慕景延怎麼可能想不到,朝陽宮守得嚴,冒冒失失過去,讓他把你抓個現行,就正中他下懷了。”
曲沉舟無話可說,他現在基本已經暴露給懷王了,的確不該輕舉妄動。
“方無恙還沒回京,但是已經在回程了,估計就是這幾天的事。”
他心中一動︰“蕪安府那邊?”
“對,已經妥當了,”柳重明不想讓他心中負罪太重,簡單說︰“在那邊贏不贏的,對慕景延來說無足輕重,沒費太大力氣,他把力氣用在別的地方了。”
之前的信上都提到了,曲沉舟明白別的地方是哪裡。
“重明,你還記不記得,從前……慕景延就是這樣。”
“我記得。”
在他們都忘不了的前世,慕景延為了將柳重明置於死地,甚至不惜打開邊境,引狼入室,前後夾擊,逼得柳重明不得不分出半數兵力抵禦外敵。
若不是有曲沉舟在內協助,恐怕真的會被逼入絕路。
而這一次,慕景延在察覺到他們暗中聯手後,故技重施,如今白家大軍已飛快集結,整裝待發,出征也就是十天內的事。
白世寧和白石磊都帶兵在外,北衙這邊一部分扼守在觀山亭,一部分依慣例分出去看顧大營,真有意外的話,也無法迅速調集。
就像他們掐斷了十裡亭駐兵逼宮的希望一樣,慕景延也扼住他們最有震懾力的力量。
“慕景延……真的是個難纏的人。”
連曲沉舟也不能不承認,上一世已經在暗中算計了一輩子,可對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怕這一次的局面不同了,懷王仍有法子與他們纏鬥。
“也是大虞的一顆毒瘤,不拔不行,”柳重明狠狠挨挨蹭蹭幾下,不舍地將懷裡的人向入口推︰“還有,曲家的那兩個孩子,都已經找到了,受了些驚嚇,沒有受傷。”
他不願意把那些人說成是小狐狸的血親,曲沉舟也明白他的好意,輕輕嗯了一聲。
這麼一來,對手就對他們的關系更加確信無疑了。
好在慕景延不可能站出來說曲家人是他安排的,不能說曲家兩個孩子是他扣下的,自然也不能把這些事拿到皇上面前去。
“上去吧,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曲沉舟向前走了幾步,回頭問︰“那還要多久?”
“說得好像你委屈似的,”柳重明趕上來送,貼著耳朵問︰“最近見面都少了,什麼時候才能好好做一次?”
曲沉舟的耳朵被熱氣吹得癢,勾住他的後頸問︰“現在?”
“壞狐狸。”
明明知道現在沒有足夠的時間。
曲沉舟的腳踏進門去,見柳重明抿著嘴揮手,一臉委屈,忽然對人勾了勾手指。
“重明近日辛苦……”他的舌尖沾濕了心愛人的耳垂,淺笑中帶著勾人的誘惑︰“下一次,可以讓你隨便……”
“你說的?”柳重明精神一振,疲倦全無。
“獎勵給世子的,絕不反悔。”
叮鈴兩聲脆響,柳重明身後的鈴搖晃起來,兩人同時看過去。
“我猜……應該是方無恙回來了。”
的確是方無恙回來了,方無恙在暗中護送的人也帶著蕪安府的戶籍黃冊回來了,那上面寫得明明白白——當年河水泛濫決堤,包括長水鎮在內的城鎮遭災,蕪安府與下遊鄰接州府立即派人沿路搜索救助,可惜生還人數有限。
——曲家幾人的屍骸已經被人找到,仵作驗屍、鄰裡指認,確認無誤,已經埋葬立碑。
——謹慎起見,前去蕪安府的人去山上親眼見過曲家人的墳碑,不會有錯。
接下來的一切便順其自然了。
在外人看來,這樣一樁猝不及防的意外又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收尾,原來不過是無恥刁民仗著與曲司天幾分神似,妄想攀圖富貴。
皇上這邊自然不會再堅持,卻對此大為惱火——若是人人都如此膽大妄為,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正好人也在柳世子手中,索性一事不煩二主,直接將人拖去錦繡營裡,很快有了口供結果。
那名為曲志業的人原名姓許,因偶然間聽人說起,京裡聖眷正濃的曲司天與妻子相貌上七八分相似,又聽說了曲司天的身世,便動了不該有的歪心思。
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幾人必死無疑,被無辜禁足數日的曲沉舟卻跪在禦書房內。
“恭喜曲司天。”
他微微頷首,算是回了於德喜的恭賀,才向上叩拜︰“臣懇請皇上饒過許家幾人。”
虞帝眼皮也不掀︰“怎麼?”
“他們雖行為惡劣,但依大虞律法,罪不至死。臣請將他們送至大理寺或刑部,或遣返回蕪安府,交由府衙審理。”
“臣明白皇上對臣一片憐惜之意,但依律行事,才教萬民知道律法威儀,皇上聖明,讓宵小之輩不敢輕舉妄動。”
“況且如今皇上正在孝期,不宜見得血光,太后娘娘仁德,想必也不會願見皇上為臣大動肝火。”
虞帝這才抬眼看他,停了良久才問︰“朕之前總聽人說你心胸狹窄,如此看來,倒是他們偏見太多。”
曲沉舟垂目叩首︰“臣惶恐,諸位大人既然這樣說,臣稍後必將謹慎自省。”
虞帝笑笑︰“沉舟,那些刁民欺你孤身無依,冒充你的家人,也讓你在朕這裡受了委屈,你不怨恨他們,反倒不計前嫌為他們求情,倒是副聖人心腸。”
“臣不敢……”
曲沉舟心中跳了一下,敏銳的察覺到虞帝話中的不悅。
雖然人人都覺得這場風波過去,鬧了不愉快的君臣和睦如初。
可他和重明知道,這中間真正的齟齬並不在曲家和他之間,而是在曲沉舟這次沒有乖順地聽皇上的話。
從來唯皇上馬首是尊的曲沉舟居然忤逆聖意,這才是皇上最不能忍的。
而於德喜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必然在其中煽風點火。
“皇上,有刁民作奸犯科,無論是不是針對微臣,也自有律法嚴懲。皇上若是因為憐惜微臣受了委屈而亂了規矩,臣如何受得起。”
無關緊要的人命,虞帝也不願意多費力氣說什麼,隻不經意似的向站在一旁的於德喜瞟一眼。
“罷了,就依著你,也不用麻煩換去大理寺了,想怎麼處置,你直接去一趟錦繡營,就說是朕的意思,讓重明聽你的。”
曲沉舟謝恩退出去。
於德喜垂手站在一邊,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完全沒見到面前發生了什麼似的,仍如平日一樣細細研墨。
直到他去點起案邊燭火,才聽蒼老的聲音緩慢開口。
“於德喜,沉舟年紀小,如果走錯路,你多看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