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即將升至頭頂,溫度卻都被冬日的寒冷驅散,只有屋簷下懸垂的冰錐被映照出剔透的光,瓖嵌了珠玉一般。
宮人們持著長竹竿,站在簷下小心地敲打著冰錐,輕輕地叩叩幾下,巴掌長的冰錐便掉落下來,在台階上摔出一聲脆響。
這響聲像是發號施令一般,禦書房門砰地被撞開,一個身影腳不沾地地飛竄而出,嚇得宮人們忙扔下竹竿,就要追上去。
“白公子!地上雪滑!當心摔倒!”
比他們追得更快的是一個茶杯,嗖地從房門內扔出來,使的力道卻不對,直直從屋簷擦過去,撞斷了一根冰錐,一起跌碎在地。
追出來的小男孩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模樣,冰雕玉琢般粉嫩秀氣,一出門險些滑了一跤,只能昂首挺胸叉腰站在廊下,奶聲奶氣地高聲呵斥︰“白石磬!你給朕回來!”
宮人們再顧不上跑在前面的人,忙不迭地回來,取披風的,攙扶的,將人往屋裡勸。
“皇上息怒,奴才們這就去把小白公子找回來,您先回去暖著,外面冷著呢。”
奔出去找的人轉眼又跑回來,身後跟著從宮門外一路傳來的通傳。
“皇上,侯爺把小白公子帶回來了。”
一見到門口處出現的身影,年幼的皇上癟了癟嘴,挺直腰背端好架子,叫了一聲︰“舅舅。”
柳重明把提在手裡的白石磬丟在地上,呵斥一聲“站好”,才向前一步︰“臣見過皇上。石磬又怎麼惹皇上生氣了?”
慕景嵐的一肚子委屈終於有人能聽,可想到舅舅的嚴格,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矜持地一抬圓潤的小下巴。
“石磬年幼無狀,朕不與他計較。”
白石磬低著頭,偷眼看一眼柳重明,不服氣地低聲嘟囔︰“我比皇上還大一歲呢。皇上該一言九鼎的,結果說話不算數。”
慕景嵐的眼眶驀地紅了,身形仍筆直地站在台階上,姿態端正莊重,卻抿著嘴,有些委屈地目視前方。
柳重明莞爾一笑︰“臣便鬥膽猜一下吧——石磬又來皇上面前炫耀新學的武藝,還激將皇上比試,皇上輸了的話,要叫他一聲表舅,是不是?”
白石磬抻著脖子補充︰“我還多讓皇上好幾招呢!”
“那就是我猜對了?”柳重明臉色一冷︰“會點三腳貓的功夫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還到皇上面前炫耀?出去蹲馬步!”
“我本來就是皇上的……”
白石磬急了,剛努力爭辯幾個字,又在哥哥的目光中低頭,自覺地脫了夾襖,去旁邊的石燈旁,含胸拔背,扎上了馬步。
慕景嵐的目光閃了閃,直到被柳重明牽進門時,還不住地回頭看。
“舅舅,石磬沒有說錯,朕也是答應過他的,這麼天寒地凍的,他會不會凍壞?”
“所謂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當初臣等也是這麼被姑丈教過來的,”柳重明送他上書案前坐下︰“皇上不必擔心,臣會看著時間。”
慕景嵐緊繃的肩略略松了一下,不等人把剛剛的話頭提起,就一本正經主動開口。
“舅舅不用擔心,朕知道此事該如何處理。石磬不敬,舅舅已經罰他,朕輸了,自然也說到做到,改日叫他一聲四表舅。”
柳重明見他鼓溜溜的小臉上都是稚氣和嚴肅,忍不住摸摸他的頭。
小皇上有些緊張,聲音低下去︰“舅舅,朕做得對嗎?”
“皇上言出必信,做得對,”柳重明溫聲道︰“但皇上所習乃帝王之道,不必在拳腳功夫上與人爭短長,別說拳腳,就算詩書文章,皇上也無需有狀元之才。”
慕景嵐正色點頭︰“朕明白,是朕沖動,容太傅也教過朕這些道理——人主之道,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朕有識人之明,用人之能,容人之量,才是正道。”
“嵐兒學得好,容太傅也時常向我誇獎您。”
這個稱呼讓小皇帝眼楮一亮,聲音也軟下來︰“舅舅,那我能跟石磬玩一會兒嗎?”
像是生怕被拒絕似的,他忙又補充︰“我今天的功課已經做完了,與幾位要臣的會面在下午,不會耽擱。舅舅也陪我們吧,然後一起用飯,母后早上還在念叨您。”
“玩自然是可以……”
小孩子太懂事,柳重明心疼地看著他,口中的話有些不忍說出口。
慕景嵐歡喜地差點跳起來,卻仍然克制地矜持站起身︰“那我現在去和石磬玩,舅舅若是累了,可先在這裡歇息片刻,再過來尋我們。”
眼見小皇帝這就要腳底抹油,與其說是急著跟石磬玩,倒更像是躲著自己,柳重明只能開口︰“皇上,臣今日來也有要事與皇上商議。”
慕景嵐在門口站住腳,沒有回身,只看著自己的腳尖,知道拖了幾個月的事終究沒法一直拖下去。
柳重明在他面前蹲下,看著他想要躲閃的目光,輕聲說道︰“臣幾個月前呈上來的折子,皇上看過了沒有?”
“看過……”
慕景嵐避無可避,睫毛撲閃幾下,眼淚終於流下來。
“舅舅,是不是朕做得不夠好,景臣哥不回來,嫻太妃走了,外公走了,外叔公也走了,現在舅舅也要走……”
“不是要走,”柳重明半蹲在地,攬著他坐在腿上,給他擦去眼淚︰“只是改個爵位名號而已,而且清池不是還在翰林院嗎?”
“哪只是改個名號?你欺負朕年少不懂事,”慕景嵐一抬下巴,止不住抽泣︰“把安定侯改成安逸侯,朕知道是什麼意思。”
“柳家白家扶朕登基,母后與朕一同臨朝聽政,舅舅雖沒有攝政之名,卻有攝政之實。”
“如今朕逐漸長大,白家不能擅動,舅舅怕別人說外戚當權國本不穩,就是準備抽身離開了!”
“而且,朕還知道,舅舅一直在等人……”
柳重明認真地看著他,耐心等他說完。
慕景嵐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抽抽鼻子。
“母后跟朕說過,當年廢除奴籍,朝野內外一片嘩然。三表舅上書請願,出京代天巡狩,平息四處波瀾。”
“您和他約了四年之期,眼下期限將至,您在等他回來……一起走,是不是?”
“四年了……”柳重明也跟著喃喃低語一聲︰“虧得他四處辛苦奔走,如今反對的人幾乎銷聲匿跡,彈劾爭吵的折子也差不多沒有了,他也該回來了……”
慕景嵐往日常見舅舅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模樣,這樣仿佛春風化雪的溫柔卻是第一次見,不知不覺的,眼淚也止住了。
“舅舅……那個三表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朕聽說是皇上給你們賜婚,你們大婚後沒幾天,他就走了,他是不是不喜歡你?”
柳重明一個哆嗦,忙雙手合十,虔誠念了一句︰“菩薩在上,童言無忌,這話不能當真,不能當真。”
見他這樣,慕景嵐追問︰“三表舅是個什麼神仙人物,能配得上舅舅?還讓舅舅這麼念念不忘,四年裡連妾侍都不納。”
“他啊,”柳重明唇邊笑容更盛︰“皇上說得對,他就是我的神明。”
小皇帝更好奇︰“那你怎麼還舍得放他一走這麼久?”
“因為他經歷特殊,身份特殊,能當得起這個責任的人,只有他。於國於家,於他心中所願,我哪怕萬般不舍,也只能送他走。”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他這樣的人,不該隻滿足於區區情愛。”
“說我若是真的懂他,該想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思來想去,該是自由和信任吧。”
“我能做到的有限,只能放他去看遍外面的萬千風景,守在門裡等他回來。”
“不是啊!”
慕景嵐見不得敬仰的人這樣貶低自己,忙為他說話︰“朕知道舅舅也很辛苦!母后說最初那段時間,外面動蕩不休,朝中喧囂沸騰,都是舅舅一人把所有壓力擔下!表舅才能在外令行無阻!”
“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不值一提,他不嫌棄我無能就好。等他回來,無論山南水北,他去哪裡,我就跟去哪裡。”
柳重明笑著扯回就要逃走的外甥︰“皇上問了這麼多,來龍去脈比臣講得還要明白,該準了臣的折子吧。”
“再議!再議!朕尚年幼,還需舅舅扶持些時日。”
慕景嵐挺起小胸膛︰“舅舅乃國之棟梁,所求要緊,從長計議。待三表舅回朝之後,朕還要仔細考量,若真配得上舅舅,值得舅舅一生相許,朕才能放心!”
“就嵐兒精明,”柳重明失笑地輕輕撚他的臉蛋︰“他好得不得了,又如謫仙降世,臣恨不能把他藏在家裡誰也不見。臣倒是怕皇上見了他,粘著他不放,到時候連舅舅叫什麼都不知道了。”
“才不會,舅舅是嵐兒心中最重要!最厲害的!沒有誰能比得上!我去找石磬去了!”
慕景嵐跑了幾步,又回頭問他︰“舅舅今年上元節還會放花火嗎?”
“當然會。”
年年花火如初,雖然沒有人看到,可有人與他共享星點散落的同一片夜空,足矣。
又是一年上元節了。
柳重明看著又一簇煙花筆直插入天空,散開炫目燦爛,不自覺地出神。
那一年的上元節像是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他們還那麼年輕,那麼幼稚。
他站在樹下接住了淚目盈盈的小野貓,在黑夜和煙火的交替明暗中,第一次品嘗到了蜜糖的滋味。
已經過去了那麼久。
反復回想起來的,總是在城門處送別的身影。
這四年了,每一日都疊著層層相思,像是要讓他真真切切地嘗到沉舟曾經等待的歲月。
每一封書信都被他揣在懷裡,反復斟酌咀嚼,盼著有人告訴他——我要回來了。
“侯爺,”身旁下人輕聲問︰“還有最後一個了。”
每年的最後一筒煙花都是他親手放的,能飛到最高遠的高空,照亮最廣闊的天地,名為“思歸”。
柳重明起身接過火把,剛剛點燃引線,忽然鬼使神差地看向黑夜中的遠處。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邊有人,火光明滅中,就是有人在那裡。
耳旁的一切都消失了,聽不到下人在叫自己的聲音,聽不到街上的歡喜笑鬧聲,聽不到煙火在空中綻放的聲音。
只有呼呼的逆耳風聲在推著自己不斷向前,吹得他起了一身戰栗,連發梢都在顫抖。
直到風聲消失,他的腳踏上了屋頂,才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一丈以外,有人慢慢側身向他看來,衣袖被風拂搖,如玉般白皙臉頰被烏發映襯得通透,琉璃般的異瞳仿佛有星火點綴其中,笑意溫柔。
“沉舟……”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一步,聲音小小的,生怕驚醒了美好的幻境。
“沉舟……你回來了嗎?”
幻境中日思夜想的人淺笑著靠近,更近一步,將臉頰貼在僵硬的胸膛上,雙手環住他的腰,變成了柔軟的現實。
“剛剛回京,”那隻手輕輕拍他的後背,像在哄著即將放聲大哭的孩子︰“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也許還能演個捉奸在床的戲碼。”
柳重明眼中的一汪熱淚和胸中一腔柔情被人輕車熟路地堵回去。
“狐狸崽子!”他的手恨不能仔細丈量懷裡的每一寸肌膚,哭中帶笑︰“在外面浪夠,才知道回家。我以為你見過了外面的風景,就不打算要我了。”
“那些風景的確是我曾經奢望過的。”
溫熱的呼吸咬過他的喉結,又從臉頰滑到唇邊。
“重明,我看過江南的煙雨蒙蒙,見過北地的凜冽寒冬,大漠孤煙,小橋流水,我終於都看到了。”
“所以我更想你。”
“天下再大,我心安處,只在這裡。”
柳重明將頭埋在微涼的發間,努力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得太難看。
威重令行的年輕安定侯全然沒了往日裡的鎮定,隻反復地絮絮叨叨︰“我等了你好久,我等了你好久。”
“重明,我這幾年攢了一些錢,也不是很多。”曲沉舟從他懷裡抬起頭,笑意狡黠又明媚。
柳重明怔了片刻,想起了令他不安的那個夜晚,小狐狸隨時想拋棄他遠走高飛的曾經。
可是現在已然不同了。
他甚至能猜到曲沉舟的話,卻只是安靜耐心地等著,小狐狸說的話,聽多少句都不夠。
“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過自由的生活?”
柳重明莞爾。
“不多也不要緊,我會努力少吃一點。”
“我願意。”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啦,求收藏下本預收,末日方尖塔那個其實故事背景是古代現代還是未來都不是要緊,新瓶裝舊酒,寫故事的人沒變,故事的味道就不會變,下本打算提高一點甜度,可……可能不會有這麼虐【可能】沒看夠的可以看看完結的天命風流,一個類型的
寫完番外我可能會把所有文的時間線捋一下,前因後果會更清楚開始 鋁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