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潘德小姐相對而坐,位置更臨近出口。這有點兒像在無人的露天禁煙區偷摸抽煙的感覺,雖然煙味很快就會散去,也沒到罪不可赦的地步,但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人發現,違反規則的愧疚與興奮感能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
順便一提,我討厭違規行為。先前我對她說自己並不介意是在撒謊。
潘德小姐準備的午餐很豐盛,大部分是新鮮蔬菜,少量的雞肉丸用油炸過,沒裹澱粉,而且瀝得很乾淨,飯盒裡一點湯水都見不著。我不會做飯,想不明白這是怎麽辦到的。食物準備了一式兩份,但她那邊的葷菜只有切丁的雞肉和牛肉塊,像清水煮過的,抹了極少的千島醬。
看來在平時,她對飲食真的十分克制。
午休時間很短暫。她接下來還有會,我們吃東西的時候沒怎麽交談。我把午餐盒還給她,收拾完桌子,正要打開門通通風。
這時潘德小姐止住了我:“你不想要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嗎?”
“啊,當然可以。”我轉回身,“我只是想確保這裡沒有奇怪的味道。”
“你有聞到任何味道嗎?”
“沒有。”我搖搖頭,她帶來的東西本來也沒什麽氣味,“你希望讓門保持關閉嗎?”
“我只是在想,”她眨了眨眼,“也許我們可以在這兒做點秘密的事。”
她一看就不懷好意。我不接招,走回來坐下:“比如什麽?”
潘德小姐的聲音略顯低沉,充滿暗示性:“像是……你知道,適合關起門兩個人偷偷做的事情。”
我清了清嗓子,看著她,平靜如水:“我有什麽能幫到你的嗎?”
她眯了眯眼睛,極快地捕捉到我只會出現在工作中的語氣,說:“你沒有以前有趣了。”
“也許我在學習。”我不動聲色。
“我還是更喜歡未教化的狀態。”她的眼神危險起來。
我乾脆坐正了,十指交握放在正前方的桌子上:“還沒有謝謝你為今天準備的午餐。我們這個午飯時間,原本是打算談什麽?”
她一手托腮,歪著頭看我:“沒有要緊事,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飯嗎?”
“你說這是‘工作午餐’。”我強調。
“有可能正如你所說。”她托著臉頰的手指在顴骨位置輕輕點了點,“我們剛剛吃下去的是‘工作’,而現在,正好可以談論‘午餐’。”
我的眉毛揚了揚,不置可否。看來她確實是隻想和我吃個飯了。
為什麽?做給誰看?我在腦中計算著,凱文想必已經知道我與潘德小姐之間的合作了,這是乾脆要告訴全公司的人,BCG正在試圖或已經成功將我收買嗎?
她就那麽注視了我一會兒,並不說話。一感覺到她的視線,我就不再走神。
我不敢,不能,並且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的不願意,說不清道不明的,連我自己都不太想弄清楚這不願是出自何種原因。
一開始我並不看她,只是從一個飯盒看到另一個,但很快目光就從每一個盒子的背面掠過,已沒了回避的空間。於是我抬起眼皮,與她眼神交接。
她不甘示弱。
我挑了挑眉。
潘德小姐咬著嘴唇下意識避開了。我忍不住笑,也往別處看。冷靜反思了兩天,現在我是越來越擅長對付她了。
首先,不能怯於她的美貌。當她看我,我就看她,當她逼近,我就更近。潘德小姐大體來說還是溫和的,像張牙舞爪的紙老虎——其實她不太像是紙做的,非要拿動物打比方,或許存了壞心眼兒的小獅子更合適。
小獅子是不是就是貓?
但貓是沒有壞心思的。貓,純粹就是一種造物主的傑作,無關善惡,僅僅為美的定義做了多樣而生動的補充。
潘德小姐可壞了。
其次,要認準她愛捉弄人的本質。面對她的惡作劇,假如尚能忍耐,那就不給任何回應;假如已經對自己的情緒不能掩飾,那就比她還要大膽。這其中最要緊的就是不能亂想、不能多想,最好腦子一動不動,這就是所謂的“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吧。
當然,這套理論還略顯粗糙,我也是頭一回實踐。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又望了過來。真是越挫越勇,我仍舊一言不發,隻與她對視。
潘德小姐開口了:“所以,沒有午餐談話嗎?”
“你想聊什麽?”
“除了工作的任何東西都行。”
我低頭看了看交握著的雙手:“聽起來好像不適合我們。”
“很難說。”她把玩著我送給她的那支鋼筆,蓋子打開又扣上,忽然道, “你覺得你可以盯著我超過十秒鍾嗎?”
“什麽?”
“你不敢。”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但對於裝聾作啞的部分卻愛答不理。
“那招對我沒用的。”我歎了口氣,說。
她眉梢一揚:“來試試怎麽樣?”
“我是說給我下餌沒用……”我不知道怎麽說“激將法”,想了一秒鍾才回應她。但潘德小姐根本是充耳不聞,盯著我,挑釁意味十足。
“好吧。”我兩隻手攤開,看向桌面,“我沒辦法做到。”
她站起來,俯視著我:“你甚至都沒有嘗試。”
“我不需要嘗試。”我仍然不看她,“考慮到我們接下來還有大量的合作,長時間的對視這樣增強敵意的行為……”
潘德小姐到了我身邊。
我的聲音止住了。她離得好近。
“安全社交距離。”我小聲提醒她。
“又來?”她聲音很低,似笑非笑,“上一次你這麽說的時候,你就在偽裝。今天你又想假裝什麽?”
我眯了眯眼睛:“你喜歡違反規則,對嗎?”
“讓我們說,我不討厭那樣。”她與我平視,我站起來了,“畢竟戰略谘詢就是圍繞著打破規則展開……而我擅長我的工作。”
“你想要什麽?”
“取決於你能提供些什麽。”她歪了歪頭。
我望向潘德小姐。她的神情像在看什麽小動物。
我整了整衣服,道:“那就如你所願。”
她的去路被我封死了。
十秒。
據說人的血液在體內跑一整個循環只需要數十秒,光是想象都讓人覺得呼吸加快。一次完整的呼吸需要花多久呢?如果是深呼吸應該還要長一些,但很難超過五秒鍾吧。
血液是靠心臟驅動的,但如果沒有肺,它們就失去了奔跑的意義。這兩種重要的器官,到底誰要強壯一點?
空氣中有那麽多渾濁的東西,血液裡也有奇妙的不屬於養分的雜質在體內插科打諢。心臟和肺,自誕生以來一寸一寸受到考驗,受到侵蝕,說不定哪一天還會敗北。是外來者傷害了它們嗎?還是說,比起漫長而孤獨的一生,那些散落在宇宙角落裡的塵埃、那些天外來客般的不潔之物,才是它們等待的異鄉人?
我以為起伏不定的是我,我以為悸動的是我。
現在想來,抓我的心,撓我的肺的,難道也是我嗎?
潘德小姐的睫毛垂了下來。距離太近,她的皮膚與輪廓幾乎是模糊的,只有雙眼像幔帳中的夜明珠那般叫人飛蛾撲火。她灰綠的眼眸訴說著許多,而一到我被納入了簾中,我竟然發現了她的顫栗和忍耐。最開始,我以為她是四處點火,恨不得天下大亂——
我才知道我錯了。
她因我而燃燒。
但我目睹的又如同虛妄,因為再不可查驗。潘德小姐的眼睛閉上了,那些濃烈的、克制的,全在一念之間競相湮滅。她的睫毛微微顫抖,讓我以為方才是夢;但現在又足夠真實嗎?她的熱度盈滿而向外漫延,一切更為模糊了,像我們身處水霧,她不斷蒸騰、蒸騰,溢於我的周身。
潘德小姐沸反如水。
而我是火,是肇事的起源。
“你輸了。”我說。我悄悄退開一步,留給她充分的空間。
雖然那可能不是她最想要的東西。
“我沒有。”她的眼睛重新睜開來,眼神複雜,“已經過十秒了。”
我沒再說話。她也往後退了一點點,但根本是退無可退。潘德小姐幾乎已經是貼著牆了,雙唇緊閉,慢慢吸了口氣,但掩飾得極好——我匆忙別過目,又朝後退了一點,腰撞到椅背上。
這裡的氧氣好像很稀薄。
會議室裡安靜了幾分鍾之久,但四目交接竟連一次也沒發生過。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我,也許有吧,潘德小姐畢竟從不是個願意服輸的人;我是不敢回望她了。
現在我可以去回答“玩火***是怎樣一種體驗”。
她極快地又恢復了鎮定。因為離得夠遠,在那十秒鍾內模糊了的她的旖旎與曼妙又再度具現,她對於局勢的掌控,對於分寸的把握,恢復於眨眼之間。可是潘德小姐不再能輕易玩弄我了,博弈已出現微妙的偏移,因我的取勝,相逢以來第一次,我們達成了平衡。
“現在我知道你的把戲了,關於你的偽裝。”她聽起來要比她本人鎮定得多,“你想要假裝什麽也感覺不到,對嗎?”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所以你真的什麽都感覺不到。”她往前了兩步,但又止住,“那就別有感覺。”
看來留在漢界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