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晚上,我又如約見到了潘德小姐。
她今天似乎很空閑。視頻剛接通我就留意到,潘德小姐身上有種剛剛運動後的神采。她扎著馬尾,穿了件米色的針織帶帽套頭衫,太少見了。我發現她對面料有很明顯的偏好,除了特殊場合,我還沒見過她穿羊毛和亞麻製品以外的上衣。
這件有可能是棉的嗎?
我還挺愛穿棉的,特別是超高支的棉,雖然易皺,但做睡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喜歡歸喜歡,純棉襯衫打理起來麻煩,平常我還是以免燙麵料為主。
潘德小姐一看就是不需要免燙麵料的人。
我問過好以後就沒再說話。她沒有同我打招呼,眼睛微微眯著,有種審視我的意味。
忽然,她開口道:“你在生氣?”
我沒否認,隻問:“我能為你做什麽?”
她短時間內已經是第二次無視我的話。幾秒種後,潘德小姐的審視終於告一段落,她像宣告結果那樣說:“你生我的氣了。”
我看著她。她的連帽衫與頭髮全梳到腦後的髮型讓我的記憶有所松動,我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恍惚。與她相比,對於每次會面,我都鄭重其事。過去兩個月以來,我從沒有哪一次打扮隨意,配合著拖鞋的總是我的西褲或者半身裙。
——除了生病那天。
想到我那時的忐忑我就瞧不起自己。不論她安著什麽心,對我又有幾分好意……
她穿著放松,立場卻不會更變。
“情緒不會影響到我的專業程度。”我說,“能左右我的工作的東西很少,但浪費時間肯定算一個。”
她的眉梢輕輕一挑,有些戲弄我那般,道:“看來你真的很生氣。”
“我能為你做什麽?”我無意再與她糾纏,又重複了一遍。
“讓我們先做一個工作回顧吧。”潘德小姐稍微坐正了一點,一邊調整她的針織衫帽子的角度,“告訴我你為什麽如此反對將研發團隊納入巨型隊伍模式當中。”
“我在會上提到的那些,都是我的真實想法。再往左邊一些。”
她的帽子終於擺正了:“謝謝。可以請你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會想要在這個時候把研發部門帶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我們間都沒有整合為同一個隊伍的可能,除非當BCG提到‘隊伍’這個詞的時候,它只是某種精神上的東西。”
“我們沒有說要將研發部整合到你們當中。”她還在裝糊塗,“我的團隊在會上表達的意見應當很明確,即讓一小部分,也許幾個人,分別調任歐洲和亞洲部門,由他們成為研發部與你們之間的橋梁。”
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那怎麽不送些孩子到別的國家做外交橋梁?”
“我們確實有那樣做啊。”她竟然還點點頭,“對於交換生來說,那個橋梁叫作‘寄宿家庭’。”
我盡量克制著表情:“所以交換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可以增進兩國間的交流效率?”
“你討厭我說謊,對嗎?”
“我希望你盡可能地誠實,製造額外的溝通成本對我們的工作無益。當然,我也會盡量保持坦率。”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這會兒她那邊的分辨率很低,可能是一直沒說話,也可能是說了什麽,但網絡全給吞掉了。當我能清晰聽到她的聲音時,潘德小姐臉上隻余下了淡淡的笑意:“加入一些研發團隊的成員只是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我們還會建議你們吸納幾名負責數據分析的工程師——從相關度上來說這應該放在最前面,但很遺憾,我們沒能創造出這個時機。”
“而我為你們創造了拉研發部入夥的時機?”
“可以那麽說。”她竟然承認了,而且對我顯而易見的嘲諷表現得安之若素。
我藏在桌面下的兩隻手交握著,骨頭硌得我生疼。但我要忘記我自己的立場,忘記本就不應該產生的我對潘德小姐滑稽的期待:我必須保持專業性,不能遺忘自己的身份。
她不過是我的合作方。除此以外,我們不會有任何交集。
我也不該對她生出什麽多余的情緒。
“假設這就是你們對於優化框架的跟進的話,我會說我有些吃驚。”我語氣很平靜,“這完全談不上對效率的優化,每一個對局面有清晰認識的人都只能理解為,你們在試著破壞公司的結構完整性,成立新公司的意圖輕易地就會被看穿。”
話說完,她向來溫和的神情中,忽然湧現出一種壓迫感。
潘德小姐接下來的話證實了我的感覺:“誰說我們要隱藏了?”
這才是她的真面目嗎?
我把手放到了她能看見的位置,目光瞥向一邊,回避屏幕中呈現的一切信息。在為潘德小姐的話留出足夠長的沉默以後,我開口,態度已全然不同:“在我的記憶中,你好像還從來沒有就日常工作給過我任何指令。”
“你的記憶很準確。”她仍是淡淡的,“到目前為止你的工作表現都很讓人滿意,我們對於你作為一個一線管理層的評價是極高的。”
“接下來我需要做什麽呢?如果是要全力配合優化框架的後續跟進,我總覺得那樣極高的評價很難維持下去。”
“你是說我可能會要求你失職嗎?不不,”她笑起來,眼神溫和,“我沒有那種打算。”
我沒接話,以沉默示意她繼續。
“早些時候你說過,會配合哪怕是愚蠢的要求,這對於一般情況也適用嗎?”她看著我。
“我會綜合自己的判斷,盡可能地合作。”
“那就足夠了。”潘德小姐道,“我希望接下來,你能配合BCG的工作。”
我頓了頓:“比如,讓研發團隊成為巨型隊伍模式的一員嗎?”
“這種細節我可以相信你的選擇。能在恰當的時候幫幫忙當然最好,如果實在違背你的辦事準則,那麽你就依照自己的心意,站在反對的那一方。”出乎我的意料,她並沒有給出多麽具體的指令,“而凱文會保持他一貫的立場。這種時候,我不介意看到你們激烈的討論。”
“我了解了。”我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沒太多表情:“今天你的好奇心好像藏了起來。”
“我的好奇心正在學著自我管理。”
“這個說法很可愛。”她望著我,“還在生氣?”
我沉默了片刻,隻說:“我不生氣。”
“還有人可以不生氣的嗎?”
她說得對。但我又能怎麽樣,衝著她大罵一通嗎?那些以為事情還有得商量的,不過是我的錯覺。而潘德小姐絲毫確鑿的證據都沒有留下,她的暗示像印度洋北部盛行的風,人們捕捉隨季節變動走向的洋流,把握規律,季風承載無物,動的只是海水。
風又何其無辜。
我道:“我對事不對人。”
今晚會議結束,我坐在椅子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起身洗漱。
和潘德小姐的會議從沒有哪天像今夜這樣令我身心俱疲。正當我以為自己逐漸適應了這樣高強度的腦部活動、適應了隱藏,並且也適應了句句話都要依靠猜測才能膽戰心驚地得出某個結論的時候,我卻感覺臉上像被重重地掌摑。我所窺見的不過是真相的一隅,是戰場的角落,又如何能夠左右大局?
在這場博弈中,凱文無疑來得更晚,也更為她倚重。
我到底算什麽呢?
今天跟潘德小姐開會,我用的是私人電腦。因為廠商和公司配發的不同,攝像頭捕捉到的畫面其實存在著微妙的色差。為了不讓她發現這點,中午和晚飯前我都抽空做了數次嘗試,還把一直存在次臥裡的台燈翻了出來用作補光。
出於安全考慮,公司的電腦不能運行任何未得到許可的可執行文件。我的辦公電腦沒有安裝所需要的程序,只能出此下策。
我將視頻處理軟件打開,把晚上會議的錄屏拖拽了進來。這個東西是真難用,和所有Adobe公司的軟件一樣,雖然專業,但上手很難。因為記憶還很清晰,我的時間又有限,不能反覆回看,只能趁今晚連夜將視頻剪輯出來。
她今天是真的提到了凱文很多次,甚至無須我去刻意引導。
路人丙被火速開除,無形中讓她對我的懷疑增添了幾分。我有徹底將它打消嗎?我還是太自負了,竟然覺得她願意聽我侃侃而談是出於信任,不對我作出具體部署,是基於尊重。現在一複盤,恐怕從最開始,我就不是BCG計劃中重要的那一環。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
這東西還算不上鐵證,我把工程文件和源文件也留著,以備之後改動。大老板他們是想讓凱文走人嗎?但凱文畢竟是我們公司的人,要是真有這個需求,事前做些準備,讓他走人也就走了,不過是傷筋動骨了些。
當然,大老板也有大老板的顧慮,早在BCG項目組正式進場以前,他就借此敲山震虎,很難說不是對集團方面的試探。再說,現在是用人之際,不到緊要關頭,算帳還是等到秋後為好。
要拿證據,針對的,更像是潘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