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下班後的時間,我抽空寫了個導圖,試著從BCG的角度看待問題,反推出他們的公司拆分計劃。
應用心理學下面有個既小眾又熱門的分支,叫作犯罪側寫,因為《犯罪心理》等一大批美劇為觀眾所熟知。這門科學比一般人以為的要運用得廣得多:有時人們會發現某些人、某種車更容易被檢查人員攔截,這背後透露的其實就是一種樸素的預測性側寫。
這門科學目前的準確率還不高,而且遠遠達不到獨立運用的程度。
反推人家的計劃,也是一樣的。
目前已經知道,BCG到我們公司來推行的資源整合項目,最主要的目的是將歐洲與亞洲兩個部門從公司中拆分出來、成立新的子公司。這是目的也是手段,背後指向的,據我猜測,是對創始人派系的不滿。
潘德小姐物色新公司CEO的標準,與喬瑟琳透露的信息,都從側面證明了這一點,並且,那個不滿的來源很可能就是我們集團主席。
我和主席八竿子打不著,想從潘德小姐這邊摸過去也絕非易事。上兵伐謀,其次伐交,這兩種我是辦不到了,要想辦好差事、保全公司,最好是能再留條後路,我就得把著重點放在具體的拆分重組計劃上。
巨型隊伍模式已經可以明確為公司重組的框架。至於實際辦法,潘德小姐也已然明示,就得看怎麽理解。
先前她不經意間提過一次關於新公司人員架構的東西,詢問我的意見,甚至表露了對於以文件匯報的期待。據此分析,吸納到部門中來的這些外部門成員,與其說是部門與其所屬的原部門之間的溝通橋梁,還不如說是各個部門設立在新公司的橋頭堡。
那麽人選上就會慎之又慎,BCG恐怕少不了給出意見。
這是可以拖延的點。
可這個大雜燴,我是怎麽看怎麽覺得不靠譜,對業務稍微懂一點的同事也肯定不至於被他們忽悠;就更別提跟明面上的客戶首腦,大老板,進行交付了。潘德小姐是憑借著什麽作為她的底氣,讓大老板必然對此點頭?
而且周二她還暗示,對於實際意圖,BCG將不怯於曝光。
為什麽?
反製措施也要進行下去。即便老大不提,我也隱隱覺得工作很難展開。老黃那邊兒沒什麽進展,力挽狂瀾,光靠冥思苦想是不現實的,還得等來恰當的時機。
現在我們是左支右絀,小丁小陳兩個人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場,這很關鍵。
要交給小丁辦的事我已模糊有了個計劃,具體如何執行還要看他。魯本丁既然已確認可用,能力又不俗,我大可以放膽一試。難的還是雷蒙德那邊,“太極”小組目前衝在最前線,工作負荷太大了,如果小陳能幫上忙,對雷蒙德而言無疑是陣及時雨。
周六我熨了一個白天的衣服。下周就要回公司上班了,辦公室冷得很,外套的袖子皺皺巴巴的可不行。我躍躍欲試:終於又能回到主戰場,與人面對面打交道,我是如魚得水,今後對於有些人而言,恐怕沒有近兩個月來得這麽輕松了。
周一早高峰的地鐵熱鬧得像封裝了沙丁魚的罐頭。人們悶在口罩裡,仿佛保持著離開水面那一刻的窒息感直至死亡——我忽然覺得我不像是身處其中。
我興奮極了。
辦公室顯得比平時空曠許多,原本應該是分屬A組的老大和我遙遙相對。沒辦法,分組歸分組,但當有重要會議的時候,不論誰都得超越超越規則。我一坐下老黃就跟我擠眉弄眼,他才理了頭髮,看著清爽多了。
“體型不錯。”我抱著水杯過去跟他寒暄了一下。他的胳膊把T恤袖管撐得滿當當的,看著很有力量感。
“謝謝。摸一下?”他曲臂,雞胸肉似的肱二頭暴露出來,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翻了個白眼:“我下午就去投訴你。”
“都沒人誇我。”他的語氣有點失落,“剛剛我去給老大展示了,他也很敷衍。”
“你鍛煉身體是為了你自己,誇讚又不是副產品。”我還是決定安慰老黃,“你現在的臂圍是多少?超過三十五嗎?”
“三十五?”他陰陽怪氣的,“充血的時候有四十!”
我對男性的臂圍沒什麽概念,只知道這也算個比較重要的指標,聽他這麽強調,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在意那麽五厘米的差距。
可能計較這種微妙地方的毫厘之差,是一種男性的天賦。
就跟女性在乎腰圍一樣。
順便一提,這兩個月我一斤肉都沒漲,體型維持得很好。
“你真行。”我虛情假意地安慰他。
“這是你的新愛好?”他的頭動了動。雖然戴著口罩,但我倆實在是太熟了,我知道他肯定是衝我手裡的水杯努了努嘴。
“是啊。我要多喝水,對皮膚好。”我說。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小朋友們來了,我退開了一點,說:“誇你的人就要到齊了,快去秀秀你四十的臂圍吧。”
老黃熟練地翻了個白眼。
畢竟是兩個月沒有見到真人,大家都有些新鮮感。有兩個同事還專門過來我的辦公桌,又就身體狀況問候寒暄了一番。我早就從流感中恢復了,精神好得不得了,還給她們看了看最近網購的耳環。
但越臨近中午,我的精神就越差。
潘德小姐約了我吃飯。
而且這根本算不上吃飯。吃飯,多麽滿載人文意義的一項活動,自古以來,澠池之會,是吃飯吧?鴻門宴,是吃飯吧?就算趙匡胤想要杯酒釋兵權,也得先吃飯。首先,要有席,要有飯,要有一塊兒享用的人,最好還有桌上要談的事情。
這三個例子好像,兆頭都不太好?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飯,它是很神聖的。
至少不能兩個人穿著好幾千新幣一套的西裝、坐在花壇邊,一人捧一個六寸長的三明治,完了還有個口罩套在袖子上。
——像這種就不能叫吃飯。叫鴻門宴。
鴻門宴前面是不是說過了?
“沒有人會相信你是BCG的合夥人。”我兩隻腿伸得很直,今天我穿的褲裝,無所畏懼,“太高效了,我們竟然就待在花壇邊用了工作午餐。”
“噢……姚,”她歉意地笑了笑,“我不知道那家店還沒有開。讓我做出補償,好嗎?周三中午你有沒有空?”
“周三中午萊佛士庭院也沒有開。告示上寫的‘休息直到七月一日’。”我把最後一點兒吃完。賽百味的醬料熱量都很高,一般我選擇是全麥不含任何醬的十二寸,而不是一個六寸的。但中午吃得太飽會讓腦子犯困,不利於接下來的工作;極其次要的另一個原因是,我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十二寸的三明治。
“今天我們要談些什麽?”我問。
她輕輕搖了搖頭:“我們可以後天再說,我請你吃午飯。今天,就像你說的那樣,這不能算是工作午餐。”
“所以我剛剛吃的是工作?”
潘德小姐被我逗樂了,掩著嘴笑起來,手背不小心蹭到了點醬汁。
我下意識抬起的手又壓了下來,取出張紙巾遞給她:“手上沾上了一點。”
“謝謝!”她把醬汁揩掉了,又用剩下的一張擦了擦嘴,道,“還有嗎?”
“還有一點。”我指了指嘴角。
她拿了張新的紙巾遞給我。
我愣了一下,我沒吃帶醬汁的三明治啊?但緊接著我就回過神:潘德小姐已經湊到了我眼前。
我立馬背過身去。都背了過來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鏡子,平常補妝我都是去衛生間的。我的手不自覺握成了拳,剛剛是不是太慌張了?
這麽久沒見到她,我竟然忘了她對我來說有多大的衝擊力。
原本以為這一個多月來我克制得很好,今天一看,根本是滿盤皆輸。
我又心猿意馬起來,並且比起從前,竟然愈演愈烈。
太沒出息了。
我把前置攝像頭點出來,手機遞給她。潘德小姐看了看我,竟然有點挑釁的意思,一下子把手機拿過去,末了,還把剛剛遞給我的紙又抽回去了。我怔在那兒,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最後選擇沉默,又把手機收好。
從這裡回公司要經過兩個路口。其中一個路口行人通行時間很短,我們走過去時剛好碰見漫長的紅燈,於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恭維她的高跟鞋,她吹捧我的西裝裁縫。說來說去,反正也是不要緊的場面話,我心裡告誡著自己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一邊又忍不住揣測:今天她約我出來吃飯,原本是想說什麽呢?
我的右手忽然感覺到一陣暖意。
抬起頭,潘德小姐與我並肩而立,周圍的人都往前走:綠燈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過的馬路,就記得人潮裹挾著,伴隨好多腳步聲,有輛車停得比較靠前,沒公德心地開著燈,耳朵裡還有臨近馬路上汽車的呼嘯,而她始終在我身旁。
她牽了我的手。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