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回辦公室坐下了,我還覺得腦子糊裡糊塗的。我記得自己沒有得罪過喬瑟琳啊?這、這甚至都不是我記不記得的事情,我哪怕就是喝大了,斷片兒了,我要知道那人是喬瑟琳,肯定都得乖乖地站在一邊,更別說是去得罪她。
大老板不是會拿工作開玩笑的人,他在車上應該確實是把“這件事”交給了我辦,否則不會問我有沒有信心——只是我原本以為“這件事”是哪件喬瑟琳舉薦我做的過去了的事——到底是哪件事?大老板給了我一個什麽任務?真的,我這會兒幾乎覺得自己能聽見腦細胞一顆一顆分崩離析、乾癟、繼而枯萎的聲音。我扔了一大把無糖薄荷糖到嘴裡,深吸一口氣:啊。喉嚨好痛。
好吧,至少我知道大老板覺得我聽懂了“這件事”是什麽,盡管他給我的提示只有“這件事”三個字本身。我向大老板匯報工作通常是不經過喬瑟琳的,所以從流程上就不存在她交給我什麽任務的情況。要說最近有什麽接觸,無外乎是周一我在聚會上幫她做了善後,還有昨天開完會她通知我吃飯的事……啊。
“你為什麽那樣笑?”去年才入職的小陳望著我,神情很關切。
“你不想知道。”我思緒收回,高深莫測地搖了搖腦袋,說,“去開會嗎?”
“是的。”小陳有些欲言又止,“山梨糖醇吃多了容易引起腸胃問題,可能一顆一顆吃比較好。”
他說得很含蓄了。其實是會拉肚子。
“謝謝你讓我知道這個。”我眨了眨眼,往會議室走去。
今天晚上沒有會,事情結束得早,我原本可以按時下班。不過,我有別的打算,因此留在公司。谘詢這口飯不好混,晚飯後,BCG的人很可能還要一直忙到午夜,這會兒約人吃飯也太不善解人意了。我自掏腰包叫了一打附近那家的咖啡,請小陳陪我下去取了外送,又一同送到二十樓。
電梯間裡,我問他:“BCG的人,名字都記熟了嗎?”
“呃,”他張了張嘴,“也許可以叫出來大部分人的名字。我認為可以。”
我揚了揚眉毛,沒說話。
“有一兩個我認得臉,但想不起來名字。”他又補充說。
真實誠,我笑了笑,說:“不記得也沒關系,盡快熟悉吧。”
“好的。”
走到走廊最左邊,我先跟負責人許新打了招呼,又朝著小陳和他拎著的兩提咖啡偏了偏頭:“一點心意。”
一民過來與我寒暄,我也簡單說了幾句,而且目光特意隻停留在人的高度,不往下看,以免讓人家覺得我瞥了電腦屏幕。我把小陳介紹給他們,又提了下他現在負責的業務,便從人群中央離開。潘德小姐在辦公室深處的一個角落,這會兒站了起來。
我特意在稍遠處停下,以免她又和我握手。只是看向她,我沒立即說話,先是笑了,才說:“嗨。”
“嗨。”她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
“猜到你們可能會忙到很晚,下班前上來看看。”我抱著臂,靠在與她相鄰的辦公桌前,“打擾到你們了嗎?”
她搖搖頭:“他們剛結束晚飯回來,我這會兒也……”她抬了抬眉,用了個有點俏皮的詞,“在事情與事情之間。”
“我想你不介意收下這個。”我說了分別那晚和她一模一樣的話,把玻璃瓶裝的胡蘿卜汁遞給她,“這個牌子比中午在那邊喝的要好。”
“謝謝!”她接過來,“會不會讓你太破費了?”
“完全不。那叫‘破費’,”我朝他們那邊抬抬下巴,“這個是公司冷飲櫃裡的。”
她望著我,笑出來,顯然沒想到這一招。我也沒有急著說話,過了片刻,才道:“所以……法蘭克福機場。”
“嗯哼。”
“在機場,我沒有看見你。”我改為一手托住下巴。
她示意我繼續。
“但你在那兒見到了我,”我看著她,“我敢說,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她顯得饒有興致:“我們會知道的。”
“哪怕任何一點提示呢?”我說。
“就像我說的那樣,法蘭克福機場,”她眨了眨眼,“那就是提示。”
我低頭笑了笑,站直身體:“好吧。我們會在明天的會議上再見。”
這時候,她那一點點的驚訝早就消逝了。潘德小姐和我分開了一點距離,說:“回見。”
我點點頭,跟一民他們打了個招呼。小陳見我回來仿佛就是見到了觀世音菩薩,我真覺得接下來每一瞬間他都可能哭得滿臉鼻涕泡的。強忍住笑,我領著人出了辦公區,一直到進電梯了才開口:“讓我猜猜,被問具體業務的接洽情況了?”
“是的。”
“哪個地區?”
“泰國。”
“說了嗎?”十九樓眨眼就到,我沒看他,徑直出了電梯。
“沒有……真的!我一個字都沒說。”
我拿上包,轉過頭來看他,覺得有些好玩:“那你怎麽應付過去的?”
周二開完那個大會的中午我就專門跟他們強調了這個事,當然話沒說太明白,興許有一兩個心思單純的腦筋沒轉過彎也實屬平常。不過這些事他們新職員之間總會彼此問問,我到現在有什麽想不通還會去找老黃參謀參謀呢。
“我說我是實習生。”
我停下來:“他們信了嗎?”
“我認為信了?”
我看了看他,小陳自稱實習生還是挺有說服力的,就是談話時那口吻,實在增加不了可信度。我又問:“你記住全部名字了嗎?”
“啊……是的,我記住了。”
“好。”我說,“明天中午的會,你也參加。”
晚上,我搬開了堆在門口那些從舊家打包來新家的箱子,對應著編號找到其中一個,拆開來,裡面有我的私人電腦。面上還有一包可能已經過期了的小麥粉,包裝都沒拆。我當時的計劃是等到了新家我就一定要拆開它做點什麽吃的。
在領英找到潘德小姐並不困難。雖然顯示有五十來個同名同姓的結果,但她排在很前面,而且還有照片。她跟我同一年參加工作,升職速度非常驚人,當然這在最開始就預料到了——沒有填受教育背景。其它信息中有參考性的很少,為她工作技能背書的人,有些個名字倒很眼熟,可全都是亞洲這邊的業內精英,她似乎也沒有在美國的工作經歷。我又往上拉,我們之間有二十幾個共同人脈,考慮到她的出身,這個數不算多。
我把妝卸了,一邊拍臉一邊回想可能成為彼此交集的過去的每一個時間點。她和我肯定不是校友,如果是的話,大老板當時的介紹不會那麽含糊,我們聊到此事時她也會說出更多細節,因此大概率是隔壁的。假設她也是五年拿到的博士學位,我們同一年讀博、專業又相近的話,在一些活動上碰面的幾率倒也不算低——但如果那時碰見過,我肯定有印象,考慮到之後的職業需要,當時我對於記人已經很注意了。法蘭克福機場……我總覺得這是條誤導信息。
在機場發生意外還是挺令人印象深刻的,但我在法蘭克福連次誤機也沒碰見過,絕對不是去年。可是我在漢堡交換那會兒才大三,我們本科院校離得那麽遠,也沒有聯盟關系,不應該在那時候見過面。我不信邪,甚至又把電腦裡學生時代的照片都翻了個遍,仍舊一無所獲。
一點頭緒都沒有。或許這件事只有等到潘德小姐主動揭秘的那一天,我才能知道真相——可我現在需要一個由頭。隨便什麽借口都行,公事的,私事的,我得找到一個契機去跟她套近乎。工作上的事顯然不是一個好的談話范疇,盡管不知道主要目的是什麽,但大老板讓我去,肯定不是希望我本末倒置,為了獲取更多信息佔據有利地位而讓對方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更多信息、佔據有利地位,生活中以金易金可以創造GDP,資訊上公平買賣可不是什麽好主意。
——況且潘德小姐根本不是個能輕易被套話的人。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咱們以前在哪兒見過呢。
坦白來說,我不覺得自己擅長溜須拍馬。我套過最尷尬的磁就是應對研究生時期的老板了,彼時面都沒見過不說,我因為是跨專業申博,對於他的主要論文和研究成果,大半都是幾天內突擊了解的;呈現在郵件裡,自然是我對他仰慕已久、對某某學派又如何尊崇雲雲,現在怎麽回想都覺得透露著一股美國式虛偽。如果找不著切入點,潘德小姐只會變成老板2.0,何況我還不一定有當時的好運氣。
凱文他們那邊水/很/深,我們部門能做這事的,除我以外,老黃可能算一個,老大也算一個。但從邏輯上而言,老大隨時都有可能換邊站,因此大老板的選擇並不多。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很感激喬瑟琳願意提名我:如果她能告訴我“這件事”到底是什麽就更好了。
我揉著手臂,吐了口長氣。我們有什麽能聊到一起去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