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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四十九章
十二號,朋友圈裡零星出現了些紀念地震死難者的圖文消息。那場舉國悲痛的天災已經過去十二年了,在今年這個特殊的年份裡,紀念活動又顯出了別樣的意義。

 國內已從年初突如其來的衝擊中迅速恢復,幫助企業紓困的政策早早提上日程,複產復工近在眼前。像當年那樣,不可辨駁的事實再次為我們的強壯作了解說,這片土地上的人的精神,既不松散,也不脆弱。

 而我作為遊子,面臨的是四處環海的孤獨。

 我的同盟松散極了。

 與潘德小姐的新一輪會議就安排在當天晚上。她今天從一開始就給我施壓,我心知那份數據,她在BCG的同事肯定是看過了,至於這氣勢洶洶的態度……

 恐怕是與手頭的東西對不上吧。

 “我要原始版本。”潘德小姐說。

 我發給她的並非文件,而是經我模糊處理後,手機對著屏幕拍的幾張文件的照片。盡管猜得到她在說什麽,我還是裝著糊塗:“你是說你需要數據文檔嗎?這可能有點困難,假設我們能見面的話,我可以把電腦帶上,由你拍照保存,但直接發給你恐怕不大合適。”

 她不動聲色,也壓根不接我的招:“你的數據不對。”

 “是嗎?”我抬了抬眉毛,“哪裡不對?我是說,我確實做了一些模糊化處理,但對於數據精確度的要求,此前我們是確認過的。我所提供的,應該就在我們圈定的范圍內吧?”

 她眯了眯眼睛,又道:“我要求的是原始的、真正的數據,而我們商定的允許出現模糊的地方,只在於數據的精確性。”

 無形中,她流露出了一絲怒火。這種憤怒與此前我目睹的截然不同,那時她是在生我的氣:現在,她在對她談不上忠誠的下屬發火。

 我笑了起來。但我的笑意不過是水面上的反光,一晃就沒了,我說:“質疑你的消息渠道會顯得很粗魯,但我還是不禁想要做一些提醒——不管你的信息是從哪兒來的,我交給你的,都是事實。”

 看來耗子也拿不準,給的是修改以後的“真”數據啊。

 我一得到確認,心中十分痛快。果然是有這麽個人在,看來多做幾手準備是做得對了。

 “我有一些問題。”潘德小姐不置可否,“但你要確保回答時足夠誠實。你看,對於你們的工作細節,我了解得很淺顯。假如你耍什麽花招,或在細節描述上顯得過分含糊,以我的水平恐怕很難明白你的意圖。這樣的話,我就需要支援……我想那不是你所樂見的。”

 “當然。我會確保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沒接她後面那句。要是有第三者出現在我們的會議中,風險太大,我寧肯撒手不幹了。

 她點了點頭,問了幾個技術上的問題。好死不死,這些細節都是圍繞著我做的改動來展開的,要說她手頭沒有一份從別處得到的數據,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相信。假設賣了公司的是我們部門的人,他對數據不同版本的取舍會自信很多;但外部門的人,比起舊的,肯定更相信新的。

 但這種事吧,還是生活經驗不足造成的。君不見多少人追尋某個單機遊戲的黃金版本,用聯網應用的,也常為保留某個老版本付出諸多辛苦。這是為什麽呢?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在我的解釋下,她的臉色漸漸有所緩和,但程度實在是太輕微,如非我一直留意著,只怕還要誤認為是幻覺。在這件事上我很坦然,投名狀嘛,雖然形式大多登不上台面,但講究的是取信於人,拉幫入夥,信任是合作的基礎。

 我給她的可是不帶引號的真數據啊。

 “你的解釋都很有說服力。”潘德小姐總結道,“很符合邏輯。”

 “事實當然符合邏輯。如果人們感到事實反直覺,很可能是因為了解得還不夠深入、不夠廣泛。”我看了看她,“我是這麽想的。”

 周三,僅僅隔了不到十二個小時,路人丙找上門來了。

 他一問我我就知道部門裡有內鬼。我帶了那麽多個項目組,本職工作是通過管理各個組的負責人來達成對整體局面的掌控,在越南事務上親力親為不過是特殊情況,常和小朋友接觸,則是因為我們部門青黃不接得太嚴重了,帶小朋友反映的更多是部分經理的失職。他要有什麽關於菲律賓情況的疑問,該去找菲律賓項目組的負責人,而不是我。

 他找上我,顯然是有人暗通款曲,把上周五我的異常動作透露了出去。

 這個判斷讓我大感意外。慧琳上周提醒我,是收到風了,還是說只是直覺?

 我有心把這個人找出來,但根本是無從下手。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別說他們了,僅僅是我與別人多閑聊幾句,也許不注意間就透露出去什麽大消息。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麽,但誰也不知道聽話的人會轉述給誰,落到有心之人手中,這些訊息又能不能湊成最後一塊兒拚圖?

 所以學著做骨乾,第一件事,就是做好自我管理。

 我心裡覺得不安,雖然沒有證據,但還是決定先跟老黃通個氣。至於老大那邊我還要考慮一下,大老板都如此謹慎,我不該特立獨行。

 路人丙似乎不明白什麽是管理之道。他打著向我請教的旗號來,先前的培訓上他表現得不錯,又很會待人接物,及時地聯系聯系,趁熱打鐵、博博存在感,很能理解:但消息僅僅是兩三個來回,話題便在他的刻意引導下轉向了菲律賓項目。不論他本人覺得這個導向是如何潤物無聲——那是春雨啊,我的朋友,新加坡已經進入旱季了!

 現在形勢這麽詭譎,別說夜雨了,就是憑空多出點兒什麽動靜我都得再三推敲,這人是趕著送死嗎?

 我歎了口氣,先聯系了梁衡。

 其實這樣的事我該先找HR,並通知他的主管。然而大老板那句“特事特辦”,不用白不用,再說為了我的工作,動靜是越小越好。這類事務雖然不在慧琳的管轄范圍內,但整個脈絡先坐實了,她幫忙做點保密工作、確保整個處理過程又快又穩想必不難。

 梁衡是首席科學家,我本來以為他會叫個什麽人處理這事。沒想到我剛說明了來意,他就撥了語音過來,帶著我在線查案。

 我以前沒和他有過什麽接觸,不知道他竟是這樣一個性格。我只能一邊應對著梁首席五花八門的問題,一邊趁著說話間隙在群組裡打字,取消了接下來的會議。

 於情於理,調查路人丙出賣公司商業秘密的事情,我都是該避嫌的。可我話才說了一半,梁首席查到的東西就劈裡啪啦一股腦發到了我倆的對話窗口裡,嘴上還道:“我知道!喬瑟琳打過招呼了,你就看吧。你不說我不說誰又能知道?”

 ……哥,你不就是做網絡安全的嗎?你發的東西是有記錄的啊。

 當然這話我不敢講。他是首席,說得誇張一點,我們公司最值錢的人就是他。

 “哎可以的啊這孫子,知道文件不能往外拷,先後上傳了這……四次?很清晰嘛這個意識。但也不說斷開內網之後換個匿名代理,怎麽想的他……”

 梁首席嘀咕著什麽。我算是知道他為什麽能成天在我們那個群裡灌水了,話多,憋不住。

 “嗯,梁首席,”我打斷他,“您看有沒有可能拿到這個路人——噢,王文斌,有沒有可能看到他郵件裡給BCG那邊發去的是個什麽附件呢?”

 “哎哎——別,你就叫我名字吧。”梁衡道,“北京小孩兒吧你?”

 “河北的,在北京長大。”我說,“哥是山東的吧?”

 “是啊。怎麽猜到的你?”

 我哪敢說實話,笑著道:“感覺吧。”

 梁衡也笑了兩聲,解釋說:“嗯,這個可以,但是它附件是在人家的郵件服務器上,從外邊兒看不值當,得繞好大一圈,不是幾分鍾能搞定的事。從這個王,這個王什麽的電腦上看容易很多,但是我一操作人家就知道了——還不宜曝光吧現在這個事情?”

 “是的。”我也只是隨口問問,畢竟早一分鍾知道他發了什麽過去,我就能早一分鍾做打算。見這事風險太高,我便改口:“咱們現在拿到的這些證據足夠了嗎?”

 “夠了夠了妥妥的,我打包下來你拿去給HR嗎?”

 “梁哥通知HR那邊吧?”我猶豫了兩秒鍾,正在想該怎麽陳述自己身份的不便。

 “成。懂的我,我就說無意間發現的。”梁首席已接過話頭,“還有什麽事沒有?”

 “沒有了,謝謝哥。”我愣了愣,險些跟不上他的速度,趕緊道,“解封了我請你吃飯啊!”

 “好。到時候叫我吧。”

 他甫一說完,通話就掛斷了。

 我一口氣喝了半瓶水。這人真是風風火火,連帶著我都猶在夢中。那點對路人丙的懷疑就像尚未坐實一樣,我面對聊天窗口上一張又一張的鐵證,竟還身處雲裡霧裡。我像在看戲,又像在看我。

 將來我也會落得這個下場嗎?

 周一,王文斌被開除的消息經由HR部門,通報到了全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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