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解釋很空洞,不外乎就是忠心耿耿那一套,“何惜百死報家國”嘛,我們那一輩的人都是聽屠洪剛的《精忠報國》長大的,對這套很熟悉。
想到這兒我算了一下,這歌是99年的,安寧可能沒聽過。
我無意了解她的真實想法。安寧怎麽想的、出於什麽動機在會上為BCG說話,這不重要。聽人辯解總是沒有看他做的事來得深入和真實,如今公司什麽情況,安寧作為凱文那邊的核心成員不會不知道。這世上的利害要是都能用一句人微言輕去剝離,那誰都能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何況她和人微言輕很難沾上關系。
同樣一句話,在不同的場合聽來可是不同的意思。
我不冷不熱地同她那邊收了尾,旁的話一句沒有多說。老黃已經去找研發那邊的同事談了,如有必要,我們還打算做聯名抗議。BCG的人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完全不拿客戶的錢當錢。這個變動他們怎麽可能那麽順利地推行下去?
但我最擔心的,並不是一般同事或者凱文那邊有人反水。萬一被他們說動了大老板……
凱文恐怕不清楚這其中的機要,他的工作原本就不需要熟練運用相關的系統,單純地瀏覽和簡單的使用,或許會留下一種自研系統不過如此的印象。我們的用戶界面確實做得一般,多年來也沒有在這方面過多優化,但整個框架五髒俱全,甚至稱得上優美。
我的代碼水平有限,僅限於能聽懂程序員笑話。這些框架是怎麽實現的,我不知道,但當時研發部門付出了多少心血、對每一個需求了解得是多麽透徹,光是看到成品,我就不由去想象。
哪怕是真要把我們部門從公司中拆出來,這套系統我都希望能想盡辦法將它保留。廚師的刀細細保養,功夫在人手,而不在刀。光有名貴的菜刀,能起什麽作用?
凱文要是能想通這些東西,就不至於讓安寧出來幫BCG當說客了。可是為了杜絕BCG方見縫插針,辦妥此事,又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研發部門以及相關技術崗的同事自有老黃去負責,說服凱文難度太高,我盯上了桑傑。
講明利害,不難。只是如今桑傑已被排除出凱文的核心團隊,在部門中位置尷尬,又特意避諱與資源優化項目相關的任務,要說動他,實在不容易。
我抓了把薄荷糖。按說這類扮演說客的事務,是該一邊吃喝一邊進行。進食時人更放松是一方面,另外,同事一塊兒吃飯是不需要多麽特別的理由的,借口好找,有了切入點萬事都容易。
可現在沒有開著的餐廳,沒有碰面的契機,事情拖到下周解封就麻煩了,我們沒這個余裕。左思右想,我都覺得不妥,乾脆把心一橫,也別去考慮怎麽套近乎了,寫了封郵件向桑傑陳述利害。
末了,我又以這封郵件內容為底稿,盡量措辭友好但直白地寫了封新的,發送到部門內,並抄送研發總監。他如果有心,自然會通知到整個部門。
桑傑出現在了第二天下午我們與大老板的臨時會議上。
“現在你知道怎麽玩陽謀了,有進步啊。”大老板單獨留下了我,調侃道,“說說吧,最近工作有什麽進展?看你給他們憋的。”
他第一句話我就不知道怎麽接,默了默,竟然又等到第二句更難的。每周匯報昨天就做了,他這會兒問起,顯然是針對“這件事”。
最近我交了投名狀、趕跑了競爭對手、取得了潘德小姐的信任,回想起來還是有那麽點進展的,但偏偏每一樁我都沒法兒直說。想了想,我道:“我發現BCG還在接觸其他人,具體人選暫時沒能確定。您有什麽指示?”
大老板微微點著頭。他的辦公椅回彈性應該不錯,每當他一動,身體就會微微搖晃,有種躺在安樂椅上的無害中年的感覺。他穿了去年公司編程比賽的紀念T恤,胸口的印花還很新。我的聯想又無端豐富了細節:是那種在搖搖椅上編程的脊椎不好的無害中年。
“這很正常,也符合你先前的估計。”無害中年說,“有懷疑的人嗎?”
我適時沉默了片刻,無形中展露出遲疑:“暫時還沒有。”
他笑了笑:“說說吧。桑傑今天被你叫來了,這裡面肯定是有你自己的判斷的。凱文?”
我沒說話。
大老板垂著眼,似乎有所推斷。正當我打算繼續和他打啞謎,暗示一些我最近的懷疑的時候,又聽他道:“魯德拉呢?你有發現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大老板的T恤印花反著光,話音一落,片刻間竟看不清了。
無害?
無害個屁。
“沒什麽特別的。”我說,“我們老大這陣子還是挺辛苦的,對我這邊的工作很支持。”
“你說部門裡的事嗎?”
“是的。”我的語氣如常,“越南方面他給的幫助很大。別的很少提到。”
他又點了點頭,沒再問了。
視頻一關,我滿手都是汗。
這是我給老大留的一份人情。不管真相如何,自我進公司以來,他對我極為照顧,該指點指點、該批評批評,對他而言,這些也許是分內之事,但要我說,知遇之恩還是要銘感五內的。
世上有的人帶著愛而來,有的人沒那麽幸運,父母緣薄,要靠師長照拂才順利成為一個優秀的大人。但即便是司職教育的,精力也很有限,關照傾注給了你,或許就輪不到另一個無聲的不幸者。到最終,一個是社會精英,一個就泯然眾人。
千裡馬常有。
大老板對我也有這份恩義。但到底他是上位者,親疏有別,我要是沒有十成把握,連五成也不敢向他透露。喬瑟琳一定是和他一條心吧?想到什麽便能說什麽,也不必戰戰兢兢。
那天做完培訓我和慧琳閑聊,這才知道,原來喬瑟琳已經跟在大老板身邊十多年了。據說早在美國創業時期她就擔任了他的秘書,這麽多年雖然沒有調任管理崗,但喬瑟琳形同總助,這連業界中人都有所耳聞。
喬瑟琳畢竟是女人,全世界的人性都一個樣,少不了在背後說東說西的小人。我不禁想到了我自己:像我這樣坐火箭升到如此高位的年輕女性,相貌又尚可,在外面,該是如何狼狽的名聲?
但我並不在乎。
大老板決定出席下一次大會,原定於周四舉行的會議,改期到下周一。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個利好消息,籌措來應對BCG方的時間大大充裕了,我也得以在會議舉行之前再向潘德小姐探探底。
在她面前唱空城計,不是個好主意。我也許久沒有跟凱文正面交鋒了,不多混混眼熟,他該以為我退出戰場了。
我去找了慧琳。
“Loro Piana現在不產羊絨短袖了,純棉T恤竟然都敢賣到一千新一件,價格真不理性。”我沒頭沒尾地給她發了一條這樣的消息。
“我以為你不消費奢侈品。”但她很顯然讀懂了我的潛台詞。
“是那樣。”我道,“但LP做了不少亞麻真絲混紡的短袖,我聽桑妮亞說,體感非常出色。紡織工業真恐怖,沒想到有一天植物材料也能跟高支的細針羊絨相比。”
“工業不恐怖,利潤恐怖。”慧琳回得很快。
她又緊接著發來另一條消息:“雖然我不確定你究竟在說什麽。”
“我的錯。”我回她,“凱文才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你最近有見到他嗎?”
“上周聊過一次。你是想說他的髮型依然維持得很好?”
因為這陣子理發沙龍都不開門,凱文是公司裡惟一一個保持了完美髮型的男士。他留了那種很時興的兩側鏟青的三七分,一看就知道是老式理發店的手筆。鬢角的頭髮稍微長一點兒都會非常明顯,歐洲部門跟我們繁忙程度差不離,以前我就猜他會自己修剪頭髮:現在算是坐實了。
雄孔雀的自我修養的確不一般。我要是對身體鍛煉有他那麽上心……
“那當然也是一方面。”我給慧琳準備了她和凱文談到這茬的開場白,這會兒自然而然地提起來,“有一件事你可能沒有留意過,支數越高的棉,穿起來就會越接近真絲,當然易皺程度也會直線上升。凱文的襯衫總是保持著高支棉特有的光澤度,有天開會,他走開了一下,我看到了這個。”
我發去一張跟在地板上滾了八圈似的、凱文開會中的背影截圖,襯衫像塞進小壇子裡醃了半天的鹹菜。
當時截圖,主要是為了跟老黃說明,人為什麽不能太有錢。
不知道慧琳在那邊是什麽表情。我撤回了圖片,道:“可能有兩百支了。我喜歡做一百支的襯衫,同品牌的襯衫面料,六十支的價格大概只有一百支的二分之一。兩百支的料卡太貴了,我沒有翻過……但要是凱文,他肯定願意買一千新一件的T恤的。”
“你說得對。”慧琳回復我,“我會盡快和他分享這個消息。凱文一定非常高興能找到體感如此舒適的T恤。”
慧琳果然極快地領悟了我的深意。
想到凱文得知我和潘德小姐聯絡頻繁的樣子,我就忍不住笑:先前鋼筆一事不過牛刀小試就讓他破了功,現在情勢尖銳不止數倍,他又上了BCG的賊船,得著急成什麽樣?
我心中輕快不已,靜候他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