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賭一把。
“我需要現在就回答嗎?”我看了看她,與她的放松不同,我可以說正好是她的反面,“這不是那麽簡單的問題,要考慮的方面很多。”
她忽然一笑:“不,當然不。我只是想和你隨便聊聊,你知道,有時換個角度你能看到很多新東西……如果你能寫成文件當然也很好,不過你可能很難找到做這份工作的時間。所以我想,我們簡單地談一談就很不錯了。你介意嗎?”
“不會。”我心裡有數,這是讓我做BCG的工作啊。
其實和她談談也無妨。我們之間的這種敵對是很微妙的,先前和凱文他們那邊那麽僵硬,外敵一來,還不是說合作就合作了,沒有誰是永遠的敵人。大老板也說讓我順勢而為,假如BCG的意志真是大勢,順勢是對的。
只是我覺得公司尚能與之角力,看法難免與大老板有所分歧。
“治理水患的時候,一味封堵非常低效,有時候還會起到反效果。”我說,“如果我是決策者,應該會考慮在建構溝通渠道的同時,又提供彼此製衡的方法。‘平衡’是兩邊的願望,這是立場決定的。簡單地依靠方法論去規避,我覺得不太現實。”
潘德小姐若有所思,問:“你有什麽具體想法嗎?”
“很簡單。讓母公司管錢。”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重新露出笑容:“那每次開會他們都要吵架吵半天。財務不獨立的公司不算是一家公司。”
“不一定非要以附屬形式。成立一個獨立的財務機構,過半數的決策人員由母公司的HR控制……”我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到那兒了。我又接著道:“這樣更像是為兩家公司找到了一個仲裁場所。新的溝通渠道。溝通、溝通,我想這是我們最樂於見到的東西之一。”
“這很天馬行空,”她饒有興致,“但不失建設性。”
“只是隨便聊聊,像你要求的那樣。”我聳聳肩。
“子公司又通過什麽方法達成與母公司的平衡呢?”
我沒料到她會這麽問。照我看來,拆分公司只是個權宜之計,目的在於趕走以大老板為首的創始人派系,子公司遲早有一天會吞並掉被肢解的空殼、成為新一代的蟹殼。
但因為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隨口就答她:“子公司的業務自身就可以起到製衡作用。這個新的公司主要還是以兩個部門為核心的,對嗎?業務發展直接影響到未來布局,雖然總體目標可能是由雙方商議而定,執行層卻始終掌控了極大的自主權。沒有員工,董事會什麽都不是。”
她聽得顯然很認真,點了點頭:“讓我想想。”
“好。”我乖乖等著。
她思考時有種攝人心魄的美。大抵人都會不自覺被美的事物吸引,漫長的演化讓追求美的本能成了世間一條恆定的規則。我完全沒有覺得不耐煩——不如說,脫離了對抗的語境,我竟然有那麽一點點享受時光的錯覺。
她偶爾會撩撩頭髮,哪怕沒有發絲滑落也會如此,也許是她的習慣。專注的女人,魅力能達到極致,我都不知道自己呆在那兒多久,腦中竟連一絲雜念也未閃過。
眼裡全是她。
“讓你久等了。”她才回神,似乎自己也驚訝於竟花了那麽久,笑起來的時候有些靦腆,“嗯,你的方案其實很樸素……但我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實際執行上應該有很大的挖掘空間,而且我——我甚至都想不到更好的替代方案。樸素中的真理是只有在一線工作的人才能掌握的嗎?”
“哇喔。謝謝。”她誇獎得很真誠,我啞然,笑著說,“我覺得,不同的工作崗位,不同的、特別是跨區域的業務經驗,帶給一個職場人士的,更多是視角上的區別。立場有時蒙蔽人,有時又不可或缺。”
“隨時都不可或缺。”她補充道,“你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謝謝你。”
我靈光一閃,說:“我也要謝謝你。你給我後天的培訓工作提供了靈感。”
她一臉不相信,有點兒俏皮地問:“周四不是衛塞節嗎?”
我笑出了聲:“現在過零點啦,桑妮亞,已經是周三了。”
她一怔,也跟著笑:“我們應該說‘晚安’了?”
“好。”氣氛正好,我不忍陡然拉開距離,與她互道了晚安。
直到視頻掛斷,我都有些恍惚。午夜還在工作的大腦又疲憊又興奮,還有莫名的雀躍像周五放學的小學生那樣,挎著書包一蹦一蹦地帶動了我,好像那種單純的快樂唾手可得,仿佛我的輕快理所應當。
我沒再加班,然而我也不敢入睡。
我的雀躍只是個泡泡。
但我想在裡面多待一會兒。
今天是針對新一年升職經理的同事們的培訓。因為更接近於經驗分享和問答會的形式,我沒有做太多的準備,連接了平板展示在主界面,偶爾寫寫畫畫,省掉做slides的工夫。
“有人知道什麽是費米問題嗎?”因為主畫面是我的平板演示,話說完我就習慣性喝了口水。先前生病讓我心有余悸,在家辦公忙起來了常常滴水不進,對皮膚也不好。
“是一種估算方法。”有人開口了,“當面對一個未知結果的問題,把它拆分為更小的、已知結果的問題,從而得出相對準確的推測。通過費米估算,我們可以輕易地得出一些看起來無從下手的答案范圍。”
“很完美的答案,謝謝你。”我故意沉默了兩秒,說,“每個人——快問快答:新加坡有多少家星巴克?十秒。”
耳機裡忽然傳來一大堆相當有層次的椅子抽拉聲,我心裡暗笑,要你們走神,現在好了吧。聽得認真的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被動接受是一回事,主動用腦又是另一回事。我倒也沒打算為難他們,即使是不擅長這類估算工作的,思維靈活一些,這會兒打開官網數一數也能有結果。
沒想到很快有人接了話:“不算外島的話,大約三十家。”
我看了眼右下角的名字,路人丙。原來他是個經理。
“很卓越的猜想,王先生。”他的名字是閩南語拚寫,我念不出,乾脆沒提,“時間在走哦,快一點,還有什麽答案?”
“三十二。”
“三十三。”
有幾個人開始緊挨著路人丙的猜測胡亂報數——當然,是不是亂猜的,屬於自由心證。有個膽大的報了四十,讓後來者都安靜了片刻。十秒鍾已經到了,我沒再放任他們,便說:“這裡有一個小機關,當你們在考慮的時候,不僅要意識到一般的情況,星巴克的門店策略、新加坡的人口數和辦公區等等,這些可以運用到新加坡,也能運用到東京或是上海。
“但新加坡有什麽特別的呢?比起上海或者東京,新加坡本島的佔地面積要小很多。另外,還要考慮樟宜機場——有趣的小知識,機場內有大大小小四家星巴克,而你在星巴克官網甚至找不全它們。”
“正確答案是什麽?”有人問。
“讓我說,‘四十’是最接近的數字。”我關了畫面演示,“你們可以自己找找精確的答案。猜中的人可以在恢復正常工作之後和我一起吃頓工作午餐,我請客——噢,第一位作猜測的同事當然也能贏得獎勵,不過我們要保證每人的消費不超過五十新。”
大家很配合地笑了笑。
我請答了“四十”的同事以及路人丙兩個人,分別講了講自己的估算思路,並做了一定的補充,然後說:“有一個事情,我希望能讓你們引起重視。看待問題的不同角度是非常重要的。我知道參加這次活動的同事來自許多部門,我們分工不同,甚至很可能在過去的工作中都沒有碰過面。在這樣的情況下,簡單地談論方法論難免顯得蒼白。
“但這並不是說,我們間的交流就沒有建設意義,就對平常的業務起不到幫助。人的立場無時不在,記住這一點,用心體會,相信你們會得到前所未見的新視角——現在是提問時間。”
參加培訓的同事比較熱情,我接下來也沒會,就把提問環節又延長了半小時。事後我毫不意外地收到了那倆“獲獎人”的單獨消息,這本來就是我的目的,如今達成了,倒也沒什麽可驚訝的。
路人丙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寫作“王文斌”,並講了一下怎麽發音。他倒很細致,沒等我多說什麽,又打字表示了對今天培訓的感謝,讓人不自覺地對他印象好了幾分。原本我還猶豫著怎麽搭上這條線呢,路人丙上趕著來送,省了我去費工夫。
但他這麽做的理由,又很難說。
費米估算畢竟不適用於人心。
做培訓時HR在場。線上工作讓一切都規范化,我和慧琳本沒有寒暄的空間。人們雖然總是能夠製造機會,但當一切變得刻意,交流就像會議,句句都記錄在案。而當你們心照不宣……
慧琳的通話請求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