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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四十二章
我勸阻她的聲音慢了一拍。我呼吸有點亂,原本想喝口水作掩飾,結果把自己臉上的口罩給忘了。水送到嘴邊,潘德小姐笑出了聲。

 我抿了抿唇,放下水杯:“我去換一枚新的。”

 “沒關系的。”她捉住了我的手,旋即又松開,“窗戶是打開的,我們保持一米距離,這很安全。而且已經過去一周了,流感的傳染性沒那麽強。”

 我搖搖頭:“你戴上會更好一些。”隨即去拿了新口罩,“醫生叮囑我說口罩一定要勤換,被汙染了的也要及時處理。他猜測之前我被傳染就是因為沒及時換,聽說這陣子得流感的人少了很多,因為大家都做了保護措施。有點像野生動物保護概念裡的旗艦種?”

 潘德小姐沒有動靜。我不再看她,拿著水杯坐到了單座沙發上。

 “畢竟大量的呼吸道疾病都是靠空氣傳播,口罩阻隔簡單但有用。”潘德小姐把懷裡的抱枕墊到了腰後,很舒服地靠在那兒,偏著頭看我,“沒想到你對動物保護還感興趣。”

 “那不能說是我的興趣所在。”我看著她,“但旗艦種的概念很有教育意義,如果辦成一件事的同時能解決一百件事,這麽高效的方案,誰不想詳細了解一番呢?”

 她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我極少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正覺得奇怪,不至於吧?那天沒同意給她數據,我又不是傻瓜,事後有所猜測是肯定的啊。今天這旁敲側擊才開了個頭,怎麽潘德小姐會這麽嚴肅?我心裡沒底,等她接招。

 “你在暗示些什麽嗎?”她臉上又有了層淡淡的笑。

 我看了看她,愈發困惑:“取決於我們的話題是什麽。”

 潘德小姐沒說話。她坐起來,手扶著水杯,在杯墊上緩緩轉圈。眼看著杯子挪到杯墊邊緣,她又將它推回去,也許是移到中心了:我們隔得有些遠,我看不太清。以前沒發現她對於整齊竟這麽在乎——我的心神忽地緊繃,她在緊張?今天我們要談什麽?

 我也坐起來,嚴陣以待。

 水杯被她拿了起來,擱到唇邊。她應該是淺淺地抿了一口,幾乎看不見吞咽動作。她的聲音很輕:“至少今天的話題不是工作。”

 “我能知道你為什麽到訪嗎?”

 “為了你。”她沒看我,“我相信之前有提過,我是想確認你沒事。”

 她怎麽不看我?我內心中有巨大的疑惑升騰,但還是選擇先道歉:“我很抱歉,桑妮亞。我沒想到你是專程過來確認我是否好轉。你知道,這在新加坡的工作文化裡不那麽常見,我一時沒考慮那麽多……”

 “我以為我提到過。”她還是沒看我。

 我一時語塞:“你是說過。對不起。”

 “我沒有想到你是這麽看我的,認為我是一個冒著感染風險都要前去查看合作方情況的工作狂。”她抬起頭,“然後這個工作狂還要趁周末和一個病人談項目,強迫她離開病床,兩個人從動物保護談到資源整合。”

 “對不起。”我的心揪起來,天啊,她真的只是過來看看我。她還是凝著層極薄的笑意,但仿佛一撕就破,不過是張為了顧全我和她的體面而維持著的面具。我沒來得及深想,盡力解釋,試圖讓她感覺好一些:“我那麽想實在太不合適了,你一定感覺到被冒犯。我沒想到你願意和我交朋友,你知道,我們的立場很特殊……”

 我的道歉不自覺停了下來。潘德小姐正視著我,眼神富有深意。在陽光下,她的瞳色更清晰了,讓我生出被步步緊逼的感覺。我方寸大亂,但已無心顧及,又回望她。

 她灰綠色的眼睛隱含著某種濃烈而危險的訊息。

 潘德小姐看著我:“我不和我的客戶交朋友。”

 我的心跳一路狂奔,她雙眼傾訴的比這還要多。理智已告訴我別過目去,但我仿佛被釘在了原地,目光遲遲沒能從她身上挪開。我開口時,聲音竟然有一點沙啞:“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嗎?”

 “我不想。”

 我合上眼睛。再睜開眼,我溫和多了,有點兒賣可憐地說:“很遺憾我誤會了你的好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諒我嗎?”

 她眼底閃過一絲異樣:“你的道歉被接受了。”

 潘德小姐眼神中的侵略性淡去許多。

 但我們都知道那只是偽裝。

 我率先開口:“我看起來怎麽樣?”

 “我不知道。”她又拿了個新的抱枕抱在懷裡,“至少比周二好了很多,你那天看上去隨時可能會昏倒。”

 “那時太久沒進食了,吃藥之後我比較嗜睡,其實我病得沒有那麽嚴重。”想到自己又滑稽又虛弱的樣子,我有些尷尬,但還是盡全力維持著成年人的體面,“讓你擔心了。當天下午吃過東西就好了很多——對了,謝謝你的獼猴桃。”

 她笑著搖了搖頭。

 “我有點好奇,”我盡量找著話題,“為什麽是獼猴桃?你知道,這實在稱不上是一個常見的選擇……”

 聽了我的話,她愣了愣,錯開視線小聲說:“一般來說人不舒服的時候會容易想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至少可以買一點吃的給你。你不喜歡獼猴桃嗎?”

 “沒有沒有。”我也怔住,“但,為什麽是獼猴桃?”

 “獼猴桃是中國原產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在網上搜的……這太傻了。”

 我有點著急,站起來到了她身邊:“這不傻,完全不!你的禮物太用心了,只是我都不知道,你看,它名字就是‘奇異’,我以為是新西蘭的水果。”

 潘德小姐拿手擋在眉下,已經不再看我。她悄悄別過半邊身子,肯定是覺得尷尬,我站在旁邊回去也不是坐下也不是,連連安慰她道:“我很開心,你選禮物時為我認真考慮過,很遺憾我沒有第一時間讀懂這個含義。而且它很好吃……我當天就吃完了!真的!”

 她回過頭,看著我的褲腳問:“真的?”

 “是真的。”我柔聲應她。潘德小姐的眼神一路往上,與我對視。

 天真。我太天真了。

 對面是桑妮亞·潘德,我怎麽還主動往前送?

 潘德小姐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止住我後退的腳步。她隨即又倚回去,仰視著我,顯得有點調皮:“別離得那麽遠。我很高興你能喜歡。”

 我進退維谷,無從反駁,按了按口罩上緣,在離她稍遠一些的位置坐下了。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潘德小姐攀過我直挺挺的脊背,順著我的脖子一路盯到了耳朵——她又轉而往下。她在看哪兒?我一動不敢動,隻覺得渾身僵硬,呼吸噴出又全打回了臉上,悶熱不已。今天實在是太熱了,因為知道她要來,我從昨晚上起就沒開過空調,客廳的窗時刻保持通風。夜裡畢竟要涼許多,但此時此刻我在日光下無所遁形。

 她全無保持距離的自覺,竟又近了一步。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百分之一百地恢復了,”她的聲音幾乎臨近了我耳邊,“但比起那天,你要有活力得多。你太過於體貼,姚,有時難免讓人覺得你對自己很苛刻。這正是為什麽我擔心你。”

 “我在好轉。”我回過頭,不想讓她覺得我在逃避,“只是小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謝謝你為我考慮。”

 她近得過分,直望著我道:“我可以親眼確認一下嗎?”

 “什麽?”

 我沒來得及追問。

 潘德小姐的手覆上了我的耳朵。她的指腹溫熱,順著輪廓輕輕摸索,好似不經意地點過耳垂,最後停在背面。我感覺到些微的涼意,原本束縛著我的什麽東西隨著她的動作褪去,只剩下尚未被風帶走的我的熱度,還有眼神交接時隱藏的浪潮。我正變得滾燙。

 而她的手還在那裡。

 我的口罩被她摘了下來。

 她的目光退開了,但並未失去蹤影,指尖輕輕拂過我的鼻梁,雙眼也隨它而動。我感覺得到她的指腹,那不再是面對耳朵的試探了,她像海浪湧入沙灘那樣撫摸我的臉頰,而後,又再反覆。

 “都壓出痕了。”潘德小姐的聲音很輕。

 “這兩天一直戴著口罩。”我坐直了,往後挪了一點,望向窗外,“我們還是要保持社交距離,現在是隔離時期,再說我的病還沒好。”

 “你沒必要那麽做的。”她幾乎是在耳語了,聽上去又憐惜,又引人遐想,“疼嗎?”

 “只是壓痕。謝謝你問起。”

 潘德小姐仍在看我。我的心從未像此刻這麽冷靜,那些被我拋諸腦後的直覺,被我鎮壓在心底的猜測全都證實了,原來一切懷疑都有依據,並非是我多想,並非是我不甘寂寞。她近在咫尺,讓我的呼吸都變得艱難:而我的顫栗事出有因。

 假如我現在吻她,她一定會回應我。

 我回頭看她:“你是直的嗎?”

 她的眼神意味深長,道:“你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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