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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四十一章
診所的檢測報告出來得很快,我就是流感。

 感謝老天,我的衣服免遭荼毒,而且藍牙耳麥的錢也省了。隔天出現在工作群組時又被大家關心問候一番,老大還特意在部門會議上提了我一句,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但他關心歸關心,工作量倒是半點給我減輕的意思都沒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感激。

 但到了周五晚上又有所不同。

 我全無面對同事的那番玲瓏妥帖,哪怕一點點猜測都被放到無限大,以至於亂了分寸。

 要論世事難防,真小人不如偽君子,刀槍齊鳴不如口蜜腹劍。

 在我眼前,是我的敵情。

 平常開大會還好,可像今天這樣,只有我同潘德小姐兩個人,我就容易感到局面難以控制。這情勢從一開始就有了,只是那時我把她當敵軍,如今她也還是敵人,但我們間卻不得不講究製衡。

 她掌控我,仿佛信手拈來;我平衡她,卻要煞費心機。

 這個人真的太會玩了。

 “你看上去還是有些憔悴。真的不需要多休息幾天嗎?”她似乎有些不放心,說話時一直望著我。我禁不住她看,頻頻回避,潘德小姐眉宇間的擔憂卻變得更深。只見她嘴唇微微張開,忽然道:“今天的會,不開也沒關系。”

 我們的視頻已經撥通了好一陣子,可沒說兩句她又繞回到我的身體狀況上,遲遲不進入正題。她看來是想要那份數據得很,但如果是要模糊視線,這樣的寒暄又顯得稍稍過度了。我隻覺得她在故意逗我,興許是記上回的仇。

 壞女人。

 想通這個關節,我鎮定多了。這兩天為了遮掩病色,我的妝比平常重很多,撒起謊來一點都不心虛:“別擔心,桑妮亞,我已經恢復精力了。謝謝你這麽為我著想——今天我們的流程是什麽樣呢?下周的會議上,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嗎?”

 她搖搖頭:“我只是有點擔心。”

 我怔住一瞬,但即刻就做好表情管理,問:“關於新的部門框架嗎?”

 “關於你。”

 她的眼神略微閃爍,情緒收得極快,往旁邊瞥了一眼。目光再轉回來時,潘德小姐神情間半點私情也沒有了。她說:“今天沒有議程,會議可以結束了。”

 我心中漣漪未止,聽了這句話,還沒來得及去深想,已然開口:“你只是想看看我?”

 潘德小姐眼裡有了些我讀不懂的東西。她遲遲未說話,只是望著我,這凝視持續了好幾秒鍾,但我完全沒有被審視的感覺。

 不會是卡了吧。

 她的睫毛輕輕動了一下,像點醒我的蜻蜓。她真的在看我。

 我心裡一緊,忽然覺得氧氣不夠,按捺著、按捺著,想要大口呼吸的想法卻遲遲揮之不去。我想要喘息,但仍控制自己,繼續忍耐。視頻上的我比我本人要淡定得多,看上去像是能跟她這個級別好好交鋒的專業人士。

 她看我的眼神可一點都不專業。

 我借故咳了一聲。忍得太辛苦了,我深吸了兩口氣,總算覺得好受了點,又咳一聲來作掩飾,說:“不好意思。”

 “別在意。”潘德小姐再度移開了視線。正當我以為她眼神中的溫度要退去的時候,她竟又看了過來,道:“是那樣。給你造成困擾了嗎?”

 我隻覺得臉上一熱,說:“當然不會。一次流感還無法影響到我的工作。”

 “那不是我的意思。”潘德小姐說,“你知道我在指什麽。”

 我呼吸一滯,強裝無事,問:“我應該知道什麽嗎?”

 “魯德拉是對的,”她的眉毛輕輕一挑,“對於你,一定要親眼確認情況才行。我能過來拜訪嗎?周日的時候。大概下午三四點鍾我能抽出時間。”

 她的語氣根本不容拒絕。我完全被她打亂了節奏,婉拒的話都不知該怎麽措辭,好半天,開口卻說:“嗯,可是你周日不是要跳舞嗎?”

 “所以你也記得一些關於我的事嘛。”她好像似有所指。

 我有忘記什麽事嗎?我愣了一下,對,法蘭克福機場。這件事到現在都還是個謎。

 “我會早一點結束,然後過來找你。”她趁我不備,居然用像是已經商定好了那樣的語氣接著說,“別拒絕我。之前你看起來太虛弱了,我沒辦法放心。”

 我吸了口氣,沒能說的話全被她推了回來。

 周日我醒得很早。

 昨天加了會兒班,原本我是打算睡到中午再起來的,正好省了早飯。結果一到六點,屋裡靜得跟沒通電一樣,我卻不知怎麽的醒了過來,而且再也睡不著。好不容易賴到八點,這下窗外的鳥又吵起架來了——也有可能是求偶,我不太關心鳥類的生活。

 我仔仔細細收拾了客廳,再三確認次臥的門鎖上了,挑出兩套衣服。平常在家我愛穿綿綢褲子和工字背心,頭髮盤起來,像個練瑜伽的。但今天畢竟要來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客人。

 是她要來。

 我不知道怎麽穿。換作平時也就罷了,偏偏前幾天才被她看見那麽狼狽的樣子,認真打扮只怕會顯得用力過猛。再說她聲稱她來看病人……可我要是就像現在這樣見她,我又別扭。潘德小姐當然不會不好受,即便她心裡有想法,面上也不會露出絲毫。說不定她還要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做些捉弄人的事。

 腦中竄過好幾個畫面,我搓了搓臉,咬牙忍耐。

 我像個雛。

 我並非是……如此被動的人。相較起來,我的顧慮肯定比她要多,倘若這是哪個第三方的員工,或者公司裡我的同事,興許我就挑明了說了。但她偏偏不是。

 我在明,她在暗,我又有求於她,只要潘德小姐不落下口實,我就是個在櫃中任她拿捏的玩物。玩物是不能為自己做主的:我不能主動說哪怕一句話。假如我真的坦白,請她留意距離,會怎麽樣?

 我是心虛的。

 我既怕她自此控制分寸,以至於影響到正常合作,無法完成大老板交給我的任務,更怕她失了分寸。說到底,我心虛。

 這也算是女同性戀傳統藝能了吧。

 最終我還是隻拿了苧麻的大地色長褲與一件竹節棉T恤。我的病色不化妝難以掩蓋,可在家戴著口罩還化全妝,刻意感太強了,我怎麽知道她是會覺得我對她很重視,還是我對她有想法?還好眼周的狀態還行,對得起冰箱裡那一堆昂貴的瓶瓶罐罐,關鍵時刻沒給我拉胯。

 潘德小姐是下午三點多到的。

 她應該是剛剛練完舞,扎了馬尾,顯得眼睛極亮。我開門時剛好與她對視,兩個人都沒說話,最後還是由我打破沉默:“很高興見到你。進來吧。”

 她的睫毛眨了眨,收回眼神,我能感到她被口罩遮掩住的笑意。我也有點兒高興,說不出為什麽,只是轉過身掩飾我的表情。

 潘德小姐停在門口沒動。我反應了片刻,趕忙說:“沒事的,不用換鞋。”

 她點點頭,跟在我身後。這感覺真奇怪,明明她已經是第二回來了,我卻有點緊張,有種莫名的期待在心頭躍動。屋裡太空了,我要解釋一下嗎?地板早上才打掃過,餐桌上的兩隻水杯是我今天專門洗淨放在那兒的,杯身連水漬或是指紋都尋不著。我要是停下來給她介紹,她的鼻息一定會噴到我頸後,她離得真近,我什麽時候轉身才好?

 我像是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的高中生。

 這個發現讓我嚇了一跳。我的臉色幾乎是立刻僵硬,而後又換上屋子主人的神情。我的腳步一頓,她隨即就停下,臆想中的尷尬並未發生。

 我們間有著肉眼可見的距離。

 “坐吧,我去給你倒點水。這個抱枕怎麽樣?”我招呼著她,往廚房走,從櫥櫃裡翻找出兩個杯墊。上面印有梵高的畫,是我在倫敦出差時買到的。

 她比我輕松得多,打量陳設的目光恰到好處,並未過多流連。當然這也是因為我家實在沒什麽可看的,尤其起居室,還是件未完成品。倒水時我只能看見半張沙發,一隻抱枕被潘德小姐拿起來放到懷裡,她整理頭髮的左手輕輕劃過耳背,頸後的皮膚藏進亞麻做的衣領。今天太陽很大,隱約的,我能看見她寬松的襯衫中那確實的輪廓。

 我喝了口水,重新把口罩戴好。

 是天太熱了嗎?

 “比我想象中還要好——謝謝——”等我回來以後她才開口,接過水杯,把它推到了杯墊最中央的位置,“一開始我以為是比較鄉村風格的那種色織布,你知道,在北美很常見。我沒想到是條紋色織。在哪個東南亞國家淘到的嗎?”

 “我在網上買到的。”我就知道她喜歡,解釋說,“如果能趁出差的時候去曼谷那邊尋寶,也許能找到更漂亮的,但我覺得這一種就很好,民族的風格更少一點,但很有地域特色。”

 潘德小姐搓了一下,抬頭望我:“是亞麻的?”

 我點點頭。她的眼睛更亮了,低頭仔細研究了一陣,似乎對我的肯定,一半相信,一半懷疑。抱枕選用的面料非常厚,而且織得極密,讓人聯想到窗簾,我一開始也不相信。她的指尖在抱枕上摩挲,最開始的懷疑早已漸漸淡去,她的猜測要有答案了。我把自己的水杯拿起來,這時她順著動作望向我。她在笑嗎?我不禁想。

 潘德小姐右手一抬,將口罩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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