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先為我的好奇心道歉。”我早有準備,今晚我的目的就是引她咬鉤,再度提出索要那份數據的要求。只是先前我在她手上實在吃過太多次虧了,此刻再如何警惕也不為過。
我讀著秒,恰到好處地沉默了兩秒鍾,便像是才從思索中遊回岸邊那樣,問:“關於先前提過的,你們感興趣的我司三年前在菲律賓的數據——其實重點不在於哪一年,或者哪個地區吧?”
潘德小姐有些許驚訝,但溫和的笑意即刻就將它衝淡:“這是個很驚人的具有啟發性的假說。”
我挑了挑眉。她向來很少用這種說了等於沒說的措辭,看來我讓她措手不及了。
她的話音一落,誰也沒有再開口。沉默總比人們想象得要有力得多,幾乎沒有誰能逃過這個魔咒。潘德小姐率先敗下陣來,微笑道:“說真的,你什麽時候來我們BCG面試?”
這算是默認我的猜測了。
她也可能是有意給我個台階下。盡管極其脆弱,我們間畢竟還有層口頭上的合作關系,如非原則性問題,潘德小姐都不會對我太過為難才是。我並不拆穿,謙虛道:“我會把它當作稱讚。謝謝你。”
“但我仍然希望拿到我指名的東西。”她的語氣一下子冷了,看著我,似在暗示,又說,“當你去逛街的時候,總不希望銷售顧問拿著2碼的褲子過來,而你明明穿0碼,對嗎?”
她這麽高竟然隻穿0碼?這腰得多細?我的重點完全捕捉錯了方向,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笑了起來。這個笑容實在是不合時宜,潘德小姐正跟我施壓呢,該不會被她認為是在挑釁吧?
出乎意料地,她怔了怔,竟然一瞬間地露出了私底下才能見到的生動表情。但她隨即就收斂住了,清了清嗓子,說:“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當然。”我說,“很遺憾讓你失望。我不做違法的事。”
“你不需要打破法規。”潘德小姐道,“我只需要那些不帶有獨特性,但又能說明發展趨勢的數據。你長期在一線工作,應該能把握好這個尺度。”
我頓了頓。看來她是考慮過這個問題了。
今天我們都是有備而來。
我斟酌著,但語速較先前甚至更快一些,不肯露出絲毫破綻:“聽起來很合理。配合你們盡快讓優化方案落地畢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沒有什麽理由拒絕。”
她的那份疏離有所軟化:“我什麽時候能收到你的新郵件?”
她想固化證據?我原本是打算通過別的方式轉交的,聽她這麽說,便把時間往後推遲:“下次開會以前怎麽樣?我還需要對數據進行一些基本的處理。”
“我會看看我的日程表。”她沒有一口答應。我聽見鼠標按鍵的聲音不時響起,稍後,她說:“下周二晚上可以嗎?五月五日。”
“當然。”在會議時間這類無關緊要的小事上積累拒絕是毫無必要的,我沒作檢查就答應下來。將幾個文檔關了,我眯了眯眼睛,準備收線。
她似乎沒打算立刻掛斷。潘德小姐看了會兒屏幕,很難說她的注意力究竟停留在哪兒。我只是留意到她的眼神,偶爾從上滑到下,有時又自左邊溜到右邊。也許是在看什麽文檔吧?她應該同時負責了好幾個項目,此刻正為對別的公司痛下殺手做準備也不一定。我有點猶豫要不要開口提醒她。
潘德小姐的眼睛不動了。也不是說她就全無變化:她的發絲、坐在辦公椅上的姿勢都沒有變更,但我就是知道她與我尚在聯通當中,假如我說話,她就會在延遲中予以反饋;假如我一動不動,她就要前來問我。
我當真和她調了情嗎?
我的心旌一動,不知是哪來的風。她那邊角度無甚變化,可我就是知道她在看我。
“看起來你的眼睛最近很累。”潘德小姐合上眼,做了個揉眉心的動作,“或者你只是在見我的時候比較放松?”
她又開始亂用詞了,什麽“見我”,我們這是會議,會議!
我不會容許我們之間有任何曖昧的空間,當即就說:“很抱歉,我失態了。我會留意不再在會議中犯這樣的錯誤。”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她的笑容很難說有什麽實際含義,可能只是某種習慣性的偽裝:“所以……這就是你今後的策略嗎?公事公辦?”
“我以為你不想和我做朋友。”我不動聲色。
“我以為那句話是針對我的客戶們……”她似笑非笑,說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而你,姚,你不是正為我工作嗎?或者和我‘共事’,用你的話說。”
我仍舊眼觀鼻鼻觀心:“我只是想試著做好自己的工作。”
“好。”她這一聲接得很快,有點賭氣的意味。話音一落,也許是覺得不妥,潘德小姐立刻斂了色,疏離地說:“今天就這樣吧。”
改改數據很簡單,往哪個方向使勁,卻是件難事。
除非是年末作報告,或者現在手上的項目遇到了類似的障礙,我們部門一般是很少往前翻閱文件的。具體到三四年前的那些數據,核心文件每日的查閱次數還不超過兩位數。
這份文件無疑是我交給BCG的投名狀,只有真的入了夥,我們間的合作才算是真正成立——至於事後人家會不會踹了我還是兩說,君子協定,怕的就是過河拆橋顛倒黑白。
但我還真怕潘德小姐拿合同給我簽。
現在有這層對口頭協議的顧忌在,我有所保留實在是太理所應當了,她就是產生懷疑,在沒有切實證據的情況下,也只能停留在疑心層面。還好這樣的合作沒有白紙黑字寫明了的可能,我遊走在夾縫中,膽戰心驚,又覺得刺激。
要是哪天被她抓到會怎麽樣?
假如是我們贏了而她事後才發覺,她一定會非常生氣吧?我毫無預警地就想到了那天她待在沙發上的樣子。還有那個擁抱……
這是催產素,是科學,不是我。至少只是我的身體,不是我。
我強行勸說自己,忽略一切不應該出現的反應。
如果模糊化的數據就能滿足BCG的要求,那麽我們第一次談到這件事的時候,潘德小姐的態度就該有所松動。她肯定是另有準備了,但這個準備是什麽,是人還是來自公司外部的信息渠道,這很難說。我必須要抓住她的線索才能安心,一文不值的碎片合二為一成了無價之寶,這種故事在信息戰裡太常見了。
老葉給我開的後台端口要經過兩次授權才能訪問,操作起來很麻煩,我並不是每天都檢查。然而此戰我籌備已久,盯梢范圍早就大致圈了出來,潘德小姐無意中還幫了我一個小忙——0碼腰的人當然要穿0碼的褲子,否則腰不是腰,腿不是腿,設計師的裁剪就都白費了。
菲律賓的模式相對獨立,這隻藏在下水道的耗子只能在相對應的幾個文件庫裡冒頭。
會是誰呢?
周五與經理們的部門例會上,我再次強調了線上工作匯報流程的重要性。如今我在部門裡就是個典型的“公司之敵”,天天打太極拳,面上與老黃鬧得不可開交。但這畢竟是初級職員們看到的情況,到了經理這個級別,即便管得住眼睛、管得住嘴,心裡多少還是會有猜測。
在部門內的會議上,老黃的戲通常演得相當敷衍,今天更是不敬業,一邊開會一邊和我打字,就差沒直接宣告我倆在私聊了。
最近我的視頻會議偷摸打字技巧已經越來越純熟,正好關鍵的事已經講完了,就和老黃說起了下周的培訓事宜。這是我第一次做線上主講,他之前有經驗,指點了我一番。
“姚。”我忽然被點名。悄悄又把視頻會議的界面最大化,我一副從頭到尾全神貫注的表情,聆聽老大教誨。
“菲律賓第三方的整體問題現在還是比較嚴峻,你覺得有沒有可能盡快梳理一個脈絡出來?我們可以做一次頭腦風暴,在五月中旬以前,把詳細的功能需求告訴技術部門的同事。”老大語氣很平靜。
他待人接物的態度自我們認識起就沒有什麽大的變化。聽了他的話我還有些恍惚,以為自己還只是經理,時間撥回了我向他匯報的時候。我愣了一秒鍾,接道:“當然。我會確保這項工作順利進行。”
這種事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問了,怎麽回事?
老大點點頭,又問了別人的情況,同事們的注意力都隨會議流程轉向他方。唯獨我一動不動。
我何止是一動不動。我是被突如其來的震驚與猜疑冰封在原地了。
這類地方上的業務理論上由我全權負責,考慮到某種權力平衡,盡管沒有這個必要,我還是每周都給老大寫一份簡報,也當是我自己的回顧總結。這就是走個過場,他和我都心知肚明,因此老大從沒提過相關的事。我有陣子還以為他都不看的。
今天怎麽會問起來?
而且,為什麽偏偏是菲律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