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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六十五章
晚些時候潘德小姐給我發了消息,確認明天的碰面地點。線下辦公既然已經逐步恢復,我們間的小會自然也沒有停留在線上的理由。我推脫說有個與巴西那邊的會議時間挨得很近,又不能取消,希望這周還是能用Skype開會。

 潘德小姐不疑有他。

 喬瑟琳找了我一次,我下到十六層,沒見著大老板,她徑直將我領到了CEO辦公室裡進行洽談。我心裡直嘀咕,也不敢坐平常坐的位置:大老板的椅子她是肯定不會去坐的,萬一喬瑟琳就順勢在我旁邊坐下了怎麽辦?如果她說出什麽驚天消息,我連個掩飾的角度都找不著。

 我乖乖在進門邊角的長椅上坐下了。喬瑟琳則坐平常匯報用的辦公椅,用腳踢著地面滑過來,看上去還有些調皮。

 “今天的會議你已經表現得十分出色了,我敢說任何人換了這個位置,做得都不會比你好。”喬瑟琳先是安慰我。

 我愣了愣,看來大家都覺得潘德小姐今天是狠狠給了我一個下馬威了。我抿著嘴,點點頭道:“謝謝你,喬瑟琳。我本來就有心理準備。”

 “是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嗎?如果是因為探聽凱文的事……”她話隻說了一半。

 我感覺另一半應該是,“那你就先緩緩”。可喬瑟琳又沒真的說出來,這個真誠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如說,更像是對於匯報的隱晦催促。

 “不,什麽也沒有。”我否認說,“另外在凱文的問題上,我最近也試探了幾次,她顯然很注重保密。”

 喬瑟琳看起來毫不意外:“這很常見,說明她足夠專業。再說現在恢復了正常上班,你的取證也會比起以前更為便捷。有看中什麽電子設備嗎?”

 “看了一些索尼的錄音筆……”我沒想到她會問得這麽直接,隨口扯了幾句產品的事,才道,“但這樣得到的證據應該無法被取信,不屬於合法證據,只能作為輔助材料。關鍵的證據我應該如何爭取呢?”

 關鍵的證據我沒有任何辦法拿到——因為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樣的東西,就像我跟潘德小姐間達成的協議那樣。

 “我們不需要那個。”

 “公司打算勸退凱文嗎?”我試探著問她。

 喬瑟琳神情中浮現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情緒。我恍惚間覺得她的下一句話就是“你真是個小女孩”,但沒有,她只是毫不顯山露水地說:“你說得很對。”

 我洞若觀火,公司確實打算勸退。

 但凱文最多算個添頭,甚至情況不嚴重的話,也許還不會動他。

 要被勸退的是潘德小姐。

 我利用周末挑了個隱蔽式錄音筆,很便宜,不到一百新。這類產品花樣還挺多,有可遠程錄音的,還有能夠錄像的,但有些產品介紹實在看得人毛骨悚然,不自覺便聯想到一些可怕的場景。筆式的乍看不錯,但我切實地考慮了一下,覺得很容易暴露,最後選了個能掛在鑰匙圈上的,還附帶U盤功能。

 我要了小票,但暫時不打算報銷。

 即便費了極大功夫,將潘德小姐換下來,又能怎樣?

 集團與BCG間的協議難道能就此取消嗎?這是不現實的,換一個合夥人上來,情形也不見得就能變得更好。時機已然錯失,做這些動作不過是給業內徒增笑料,不知情的還要覺得是我們被授了他人之意,要往BCG身上潑髒水。

 我不愛做殺人刀。假如大老板想讓我做什麽髒活兒,我也得知道拿刀的人這下子捅出去為的是什麽。他很可能正是出於這重考慮,才讓喬瑟琳接手:可喬瑟琳只是極擅防禦。因為匯報線不同,實際上,她是難以對我直接下達什麽命令的。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拖延多久。我和潘德小姐接觸得越深,得到的重要情報也就越多;另一方面,我就得為自己的種種行為找到更為合理化的說辭,否則早晚有一天,大老板的懷疑也會指向我。

 盡管他說“特事特辦”,喬瑟琳也給了我數張底牌,但這些不過是憑借著我過去的積累。如果信任只能消耗而無法得到補充,那麽我遲早有坐吃山空、引火燒身的那一天。

 周六凌晨,私人電腦裡剪輯後的視頻文件又多了第二個。

 我確信每逢我與她開會時,潘德小姐應該有所說的話會被記錄在案的覺悟;換作我這邊也一樣,不說別的,連Zoom都有自帶的錄屏功能,人們總該對何謂“互聯網”有深刻的印象。

 以前信息閉塞,書香門第也多以手抄本為主,錯字、缺頁、散佚,知識的傳播舉步維艱。但現在不同了,因為互聯網的存在,只要有心,正反雙方諸多版本的言論均可查閱,連一個網頁都能有記錄了每一次修改的歷史版本,何況是一般商業行為?

 即便總用潛台詞交流,次數多了,總有老馬失蹄的時候。她如此明目張膽地與我頻繁提到凱文,並要求我配合他的種種動作,是當真信任我,還是其背後藏有更大的陰謀?一旦要利用我固定下來的證據扳倒潘德小姐,玉石俱焚幾乎是必然。她是看準了我十分在意事業,因此無所畏懼嗎?

 然而若真是毫無顧忌,道理又說不通了。什麽人既珍重一個東西,又敢拿它去豪賭?金銀財寶,真看中的都是守財奴,把錢帶上賭桌,已說明了這等黃白之物對他無關緊要。她對我必然有所看重,而並非全盤信任:合作是要講共贏的,我願意與她共事,能有哪些原因,潘德小姐該是心知肚明。

 我雖然擔心大老板懷疑我,卻不怕她的疑心。我怕的是火中取栗,到頭來一場空。

 公司的形勢一天一個變,但就今日而言,我與她是在同一條船上了。

 將她拋下船,我就只剩等死一條路。

 又一個周五,新加坡全面解封的第一天,潘德小姐與我相對而坐。

 趕在十九號當天恢復營業的餐廳有限,潘德小姐上周一看中的那家店不在其列。我是想過拒絕她的,會議畢竟不比簡單的交換情報,比起晚飯,還是更適宜交談的咖啡店來得合適一些。

 但婉拒的話我竟說不出口。

 具體是為什麽,我已無暇分辨。

 晚上我們吃潮州菜。這裡口味一般,環境上乘,談事情我原本也沒心思吃飯,聽潘德小姐說了大致的報銷額度,我想也沒想就選了這家店。

 那天承接下她的挑釁還是有用的,今晚她沒再逗我。我們不管是走在路上、點菜的時候,還是像現在這樣無言地坐在彼此的對面,都有種奇妙的克制:而這是此前從沒有過的。

 她在有意回避我的眼神。今天她真的很少看我,即便我們不經意間撞上了眼神,她也幾乎是掩飾似的與我對視不超過一秒,剛找到機會便立刻別過目去。她寧肯側目路邊大聲說話的小孩兒、觀察領位員馬甲後背的一處褶皺、甚至是欣賞筷子頂部包銀的花樣紋路,也不看我。

 而當我開口說話,她望過來,眼底又沒有一絲情緒。好像她的神情溫和而單薄,她的笑意只是試圖維持最基本的應酬。

 我很困惑。她如果不想見我,我們明明可以在線上開會;如果不願增進私交,我們去咖啡店就得了,討論工作還更高效。

 她為什麽會如此堅持呢?

 “這周你好像很忙。”我說,“我周三和周四都去了公司,但你好像不在。”

 “另一個項目也恢復正常辦公了,這周我在那邊多一些。”她的視線停留得顯然很有規律,像松鼠那樣靈敏地在我肩膀上點了兩下,又溜去別的地方,“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就不重視你在上周大會上提到的那些寶貴建議。新已經在著手了,相信下周你們會看見一部分交付物。”

 “噢!這是個驚喜。我很高興那些東西能派上用場。”

 “你會感覺到冒犯嗎?”她忽然望著我。但我幾乎是一回望她就躲開,好像她對我避之不及,出於禮貌又不得不看著我。

 “關於上周的會議,”她補充說,“我直接拒絕了你的方案。”

 “不,當然不。”我下意識地也想把目光挪開:我實在不希望讓她覺得不舒服。但我正在工作,這不是對別人表示體貼的場合,我只能盡可能地照顧她,每看她片刻,便將視線短暫地偏移。上周大會時她的目光明明還頻頻落在我身上,不過一周沒見,怎麽變化竟這麽大了?

 我權當在欣賞裝潢,盯著走廊上懸掛的紙燈,絡子灰撲撲的,有種久經塵世的風霜感。我解釋說:“那個方案更多的是給你的回復。那天提到以後,我試著站在CEO的角度看待問題,發現技術、管理崗並行的模式在公司規模逐步擴大的情況下,給高級管理層增添了一些內部損耗。將整個結構進行精簡在理論上行得通,但因為實際操作中總存在著阻力,這個方案還是太激進了。我能理解。”

 話音未落,有某種情緒從她眼裡閃過,轉瞬即逝。我的話甚至因此迅速地收尾了,但仍然沒能捕捉到那絲痕跡。

 這時有個奇怪的聯想出現在了腦海中。

 今天是自“工作午餐”以來,我們頭一次單獨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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