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小姐湊得離我很近,眼中溢滿了憐惜。她握緊了我的手,但什麽也沒有說。
我感激她的這份體貼,閉了閉眼,道:“如果說我的人生裡有什麽是讓我覺得遺憾的,那就是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我媽。我媽可能到現在都以為我不知道。”
“這不是你的錯。”潘德小姐神情很認真,“這是你的父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即便你偶然遇到了這樣的情景,應該做出處理的人都是你父親。姚,這與你無關。”
“那個人和他是一個辦公室的,也有自己的家庭。我太后悔了,我媽平常在北京教書,她在我十年級的時候才發現了這一切,當時我爸辭了職開始創業。”我眯著眼睛,“如果我早一些告訴她,也許她可以早點兒保持警惕,也許她不會選擇留在這段婚姻當中,她可以把收入和精力都放在那些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不是我爸的事業,或者我……而且我作為發現者,本來就應該站出來。至少我該和他談談,或者問問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時至今日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我爸會做那樣的事,我媽又有哪裡不夠好。”我望向潘德小姐,“你也同意吧?關於我當時的處理完全談不上完美。”
潘德小姐極為嚴肅:“你那時還只是個孩子,並且,姚,我再強調一次——那是他們之間的事,和你無關。”
我靠在沙發椅背上:“我知道……”
“你不知道。”潘德小姐眼神篤定,“這不是你的錯。”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怎麽看待人們出軌?”
“我不讚同那種做法。”潘德小姐說,“保持坦誠和彼此尊重是一段浪漫關系中的基本要求。”
“有的人最終原諒了自己無法做到性忠貞的伴侶。”我望著她,“你覺得那公平嗎?”
“我覺得那是別人的事。”
“如果是我呢?”
她眯起了眼睛,慢慢道:“你是那個去原諒他人的人,還是那個被原諒的人?”
我認真想了想,說:“我覺得我可能是那個最先放棄溝通的人。”
“不會的。”
我動了動眉毛。
潘德小姐說:“至少不會發生在我們的關系裡。你比你想象中的更擅長維系一段感情。”
“你覺得我有那種基因嗎?”我問。
話出口我就後悔了,潘德小姐肯定會生氣。
但她沒有。
她只是抬起右手,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而後說:“我的心感覺到你竭盡全力呵護著我。”
我頓了頓:“是嗎?你不會覺得我做得還不夠?”
她摸著我的臉,連同眼神也融化了似的,輕輕拂過我的每一寸角落:“我所能感覺到的全部就是,我很幸運地遇見了你。”
潘德小姐真溫柔啊。
我一時無從辨析她言語中的真假,只是本能般去相信,既像我想去相信,又像我無法對她生出懷疑。
我們慢慢靠近,安靜地分享了一個綿長的吻。
古來常道溫柔鄉,多少英雄埋沒於此,我卻總覺得那不過是士大夫在為男人們開脫。我的看法原本十分堅定,此時此刻卻猶疑了:潘德小姐的吻總能消磨我的意志,淡化我的記憶與痛苦,撫慰我,讓我沉淪,再帶我回到美妙的現實當中。
偶爾,我也過分地爭強好勝。她是遇強則強,愈挫愈勇,而只要我退後、只要我反攻為守,她就化作浪底的沙,綿密、細膩,叫我頭皮發麻。
潘德小姐稍稍挪開了點,睫毛扇動,掃過我的鼻尖:“你有點酒氣。”
我很是尷尬,自顧自聞了一陣,什麽也沒尋著,反而是頭動得太快,有些發昏。我悄悄看她:“我聞起來很糟糕嗎?要不要我先去衝個澡?”
她撩開我的發絲,將左邊耳朵撥出來,低聲說:“別總擔心那麽多。”
意志不堅的人,拿紅顏作借口。
我無暇自省,只是神思發散——我願與紅顏分享我的人生。
壁燈下,陰影吞沒了幾分鍾的片段,在我眼前,潘德小姐的嘴唇微微發紅。
我撫上她的臉頰,不由合了眼皮,輕聲道:“我真的太幸運了。”
拇指感覺到潘德小姐生動的笑容,只聽她說:“你今天才知道嗎?”
我搖搖頭,看著她:“我今天才攢夠了勇氣告訴你。”
“真希望你的生活當中有更多讓你感覺到幸運與快樂的東西。”她眼神點過我的嘴唇,一寸一寸抬高了,又與我對視。
潘德小姐猶疑了片刻:“我不該插手你的事,但我希望你能獲得平靜,停止對自己的折磨,不論是生活習慣上,還是精神上。”
我微微皺眉:“我沒有折磨我自己。”
她歎了口氣:“你的房子,姚。”
“它只是有一點點亂……”
“亂糟糟的房間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潘德小姐略帶了點兒笑意,可又即刻歸於鄭重,“我是說,在我經常性地拜訪以前,它看上去更像是樣板間。你甚至沒有鍋。你的所有綠植都是塑料做的——最像是有人活動的地方,分別在衣帽間和起居室的窗邊。然而衣帽間完全就是你工作的再現,我絲毫不懷疑,那裡呈現出來的高度組織化,不過是你的一種連帶的強迫行為。”
我抿著嘴:“那窗邊呢?”
“說到起居室的窗邊,”潘德小姐望著我,頓了頓,道,“你不覺得那裡很像是酒店的辦公桌嗎?我甚至都猜想得到你出差在外的模樣。”
我無從反駁。
潘德小姐拍了拍我的手背:“既然現在我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對於我,你看起來也很滿意——”
“我超級滿意的。”我插了句話。
她被我逗笑了,看上去有一點得意,又接著說:“——我想要你過得好一些。我希望你內心不安定的部分能夠找到什麽東西安頓下來,我希望你能得到休息。”
“那聽上去很像是希望我即刻長眠之類的。”我看了看她。
潘德小姐這回沒再笑,挑起眉毛,語氣平靜:“我認真的。”
“對不起。”我回望她,猶豫了兩三秒,道,“呃,你可能覺得有點兒難以想象,但這其實是我第一次跟別人提起我家裡的事情。所以,呃——我有一點兒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是故意打斷你或者把話題引去別的方向……”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握住我的手,“你有意轉移話題的時候,手法要流暢得多。”
我默了默:“那聽上去又像是諷刺,又像是在誇讚我。”
她的眉峰很俏皮地動了一下:“為什麽不能兩者兼有呢?”
我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
是什麽在起作用呢,尚未代謝完畢的酒精、冷暖適宜的光線,還是燈光下的她?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潘德小姐的話輕易就在我心中留下了痕跡,我慢慢咀嚼著,一方面隻想要回避,另一邊,又不自覺陷入思考。
我已經安全了。
我有了可以托付後背的人,那麽,在保護她的同時,我能否試著面對我自己磕磕絆絆一路遭遇的裂縫呢?
“你覺得我該從哪裡做起?”我抬起頭,認真問她。
潘德小姐看著我:“今天為什麽喝酒?我知道你喜歡保持克制。”
“我今天剛知道了一件事。”我輕輕反握她的手,“我非常尊敬的人私德有虧。”
她只是看我,既不顯得驚訝,也沒表露出任何審視的意思,問:“像你的榜樣一樣的人嗎?”
我點點頭。
“這就是為什麽今天提到你父親的事?”她見我應聲,放慢了語速,道,“他們都不是你。你是不同的人,你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
“他們都很優秀……”
“但他們不是聖人。”潘德小姐今晚的語調格外溫柔,她冷靜、堅定,向來的強勢卻毫無蹤影。
我還以為自我暴露會讓我置身險境。
我真的安全了。
“他們不是完美的,我知道。我也沒有要求自己追求完美……”
潘德小姐打斷了我:“你確實追求完美,你自己清楚的。”
我吸了口氣。她說得對。
我改口道:“好吧。你覺得問題在於我把自己的標準強加到別人身上了嗎?”
她沒有隨口答我,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不是那樣。至少,你沒有給我那種感覺。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你做了很多包裹。”
“包裹?”我微微皺眉。
“每當你遇到一件事,它讓你感覺到無力解決或是沒有去解決的立場,你就將它們打包、將包裹存放在一個什麽位置。也許你已經忘記了它們的存在,”潘德小姐抿著唇,“很遺憾,在人類的思維當中,存在一種叫作‘潛意識’的空間。那些包裹會一直在那兒,沒有人做清潔工作的話……你還記得你次臥之前的樣子嗎?”
我望向她:“你是說,也許我應該拆一些包裹。”
她摸了摸我的頭髮:“這是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知道,姚——我會一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