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伸過去,握了握她的。
安寧指尖很涼,似乎終於從我這兒汲取了些力量,輕輕回握,勉強笑著說:“我傻吧?這麽大的人了,還被這種高中生都不屑於做的事影響到心情。”
“這不叫傻。”我當即否認,“這叫愛惜自己的羽毛。你沒有做錯什麽。”
“我都不敢跟家裡說。這兩周我都躲著不和我爸媽他們視頻,生怕一開口覺得委屈就泄氣了,讓他們也跟著擔心。”安寧的手握成了拳頭,但緊接著又幾乎是強迫著自己松開來,堅強得有些刻意,“現在他們又過不來,我也回不去,我覺得是不該提的。還是我自己不夠強大,會被那種話左右……”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那肯定是嚼舌根的人更強。”見她猛地抬頭,我笑了笑,說,“你看他們晚上睡得踏實得很。還是白天做牛做馬沒做夠,任務太少了,你們那邊兒的經理這麽心善啊?KPI定得很輕松?”
安寧噗嗤一聲笑出來:“高管看問題的角度就是不一樣。”
我語氣輕快:“說說吧,都是些什麽說法讓你這麽難受?我聽聽有沒有新詞。”
安寧笑意略淡了些,慢慢道:“其實也沒什麽過火的話。真過分的內容,我估計他們也不至於到我的面前說。就是之前有天茶歇的時候,說到男女朋友的事,有兩個同事拿我打趣。我說了跟凱文沒什麽,他們還不信,開玩笑地又扯了幾句凱文如何如何搶手,讓我好好把握。”
我眯了眯眼睛:“你們部門裡的同事當你面說的?”
她點點頭:“還是一個組的呢。”
“男的吧?”我似笑非笑。
安寧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我過來人。”我抿了口茶,“女同事相對來說,更喜歡指桑罵槐一些。哎,你說這算不算男女差異?”
她似乎不再有開玩笑的余地了,含糊應了聲,末了,道:“我看也差不多吧。”
“這倒是。”我抿了抿唇,不知如何開解她。
安寧和我不一樣。瞿芝芝視金錢如糞土,她們倆同胞姐妹,在這方面極其相似,只是追求不同。人生在世,總歸要在乎一些什麽的,若不在乎錢,心境只會更純粹——越純粹,就越容易受傷。
世道複雜。
“你心裡難受嗎?這陣子睡得如何?”我看著她,慢慢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來:並非形容不了,而是有口難言。成年人的日子總是艱難的,地球又不會因為你少轉那麽一圈。人生失去了暫停鍵,那就像有個槍口頂在腦門上,時間片刻不留情,推著你往前走。
總不能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吧。
再說那也沒用。
安寧默默點了點頭,好半天,才道:“睡著了要好一些,但容易醒。有時候開會就犯困。”
“睡覺還是很要緊的。一天的工作如果沒有好的睡眠和早餐做基礎,很難保證質量。現在這麽忙,要是一直欠著身體上的帳,賒久了可就還不上了。這是最根本的東西,但人們很容易忘記。”我朝著她講話,卻不知聽話的究竟是安寧,還是我自己,“我把我現在吃的褪黑素還有代餐發給你,維生素你在吃嗎?平常有沒有好好曬太陽?”
“在這裡避免不了曬太陽呀。”安寧從情緒中被打斷了,盯著我按手機的動作似乎若有所思,“維生素我有在補的,這段時間還在吃谷維素。”
“不是,”我消息發了過去,放下手機,“平常不下雨的時候我看你也常常打傘,化妝的時候比較少,但你沒化妝的時候應該也塗了防曬吧?”
“啊。”安寧捉了捉臉,極快瞥過我兩眼,“我怕曬黑嘛。另外也比較擔心曬斑的問題……在這邊的人,我比較熟悉的當中,好像就只有你沒有曬斑。”
我又不是瓷娃娃。那是底妝做得好,謝謝。
我沒空理會她不著痕跡的奉承,安寧因為這些風言風語一定是煩惱許久了。要是鼓足勇氣向我傾訴、卻又被輕描淡寫地這麽糊弄了過去,且不說她心裡作何感想,我首先過不去我自己這一關。別的不說,單說要是讓她姐知道了這茬,我估計這顆腦袋都能給她開了瓢。
想到這兒,我便沒接她那句話,隻說:“你得保證自己每天能曬十分鍾太陽,最好是不做防曬的情況下。還有運動,無氧的也好、有氧的也好,運動也很重要。”
安寧愣住了,答話時顯得有些不在狀態:“是不是還要試試正念、做做瑜伽?”
“你感興趣的話當然也可以。”
“這些不是用來緩解抑鬱症的辦法嗎?”她忽地笑出來,“還有曬太陽那個,是針對維生素D?”
“小藍片最早還是用來治療心血管疾病的呢,好用就行。”我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如果不知道怎麽照顧好自己的情緒,那就從照顧身體開始。保持精力充沛、補足營養,就算外邊兒有些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對你的傷害也總是有限的。身體有趣的地方就在這兒,只要你好好對它,它就會好好對你。你覺得呢?”
安寧看了看我,笑容略顯苦澀。然而她始終沒有試圖回避我的注視,我也沒想過去回避:這太重要了,我是過來人,不能僅僅為了面子上好看就對她虛與委蛇。
在最終,安寧鄭重道:“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好。”我揚了揚眉。這話她聽不聽得進去是一回事,但我不可能不說。
然而,根本問題得到解決,似乎還不足以讓她松一口氣。安寧有點怯生生的,看了看我,又問:“那些人說的那些,你是怎麽消化的呢?我只是想問一下……你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講的哈。”
我抿了抿唇:“我不消化。”
“嗯?”
“其實最好是可以不聽。”我有心啟發於她,話說得直白,沒經過任何包裝,“但很多時候你在公司沒得選。選擇面原本就有限,有的人不知是出於什麽目的,還把話送到你耳邊了。這種情況下,當事人又沒有經驗,心裡覺得難受,我覺得很正常。
“但那些話不就是惡心人用的嗎?現在什麽年代了,我們又在一般私企,區區幾句話殺不了人。我就純粹當那是別人世界裡的東西,不過恰巧出現在我這兒了。既然是歸人家的,趕出去就是,他那話是真是假、有什麽居心,他自己處理就成。越是有人嚼舌根,越要拿工作能力說話。同樣是做了二十年太子,久病成疾,唐肅宗被嚇死了,明仁宗卻累死在工位上。他爹可是朱棣,比李輔國嚇人不止十倍吧?當然我也不是說死在工位上就多麽地好,但說到底,這個肯定得算工傷,公司要賠錢的。誰給被嚇死的賠錢?”
安寧被逗笑了:“你這比喻……”
“這比方挺好的啊。”我說,“上班不就是為了錢嘛。”
“成就感也很重要。”安寧補充道,“嗯,還有做得開不開心、公司氛圍好不好……”
“那你太貪心了。最好隻圖一樣。”我道,“再說了,別人開心,你不一定開心,企業文化先進,不代表你自己待的組氛圍就友好。環境都是人打造的,剛開始,你可能無法改變環境,但至少別被環境改變,你說對嗎?”
“對。”安寧答道。她頓住片刻,忽然又說:“培訓費結一下。”
我愣了愣:“你還有說冷笑話的天賦?”
“這不跟你學的嘛。”她稍帶了點兒北方口音地這麽說。
我捧場地乾笑了兩聲,不過題材著實貧乏,我那影后級別的演技也沒能得到充分發揮。安寧像是不以為意,神情放松下來,說:“這個事情可不可以請你保密呀?我不想讓家裡知道。”
我點點頭:“放心吧。”
我和瞿芝芝現在也就是點讚之交,如果她不找我,我不會主動聯系。好在瞿博士對我的寡情習以為常,最多見面調侃兩句,她說過也就算了,倒也不會往心裡去。
我不擅長維系感情。
話都說盡了,她情緒稍有好轉,我不至於畫蛇添足。因為同在一家公司,話題又自然而然地轉向了最近的情形。我開玩笑讓她今後多加提攜,安寧很是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解釋了一大通。
但到底形勢比人強。沒一會兒,她就不那麽如坐針氈了,悄悄拋出個BCG的話頭。她明顯是有話要講,我哪能不捧場,還沒來得及深想,問題已問出去了:“怎麽,你們現在這麽熟悉,都能分享業界八卦了?”
“也不是八卦,”她錯開了視線,喝水的樣子稍顯不自然,“應該就是他們覺得新鮮,講給我聽聽罷了,我也沒多想。說是最近有一次吃飯,同行的資深經理竟然幫他們叫了車。”
我笑意如常。
肯定是林一民說出去的,許新做不出這事,另外那個新加坡本地職員要還想混,也不敢說。就是不知道安寧是直接聽他講的,還是從哪處得來的二手消息?
安寧悄悄看了看我,結果視線剛好與我的撞上。她略停頓了下,鎮定道:“是你嗎?”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不把面子做足了,凱文哪會給我裡子呢?”我當即承認。
真不愧是凱文的愛將。安寧成長飛速,雖然還稍顯稚嫩,如今竟然也敢當面試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