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顆星不是打給食物。”潘德小姐眨了眨眼,“首先,今晚的食物還是熱的,相對新鮮,而且應該沒有食品安全問題,我會給它兩星。負兩顆星有一些苛刻……但我已經漸漸意識到你是個美食家,所以讓我們中和一下各自的意見,給它零星吧。”
我點點頭。這會兒我還覺得耳朵發燙,多說無益。
“你穿了我喜歡的泡泡紗襯衫,用心化了妝,提前訂好座位,而且約我的人是你,這些分別佔一星。”潘德小姐的食指輕輕撥弄著她的耳環,“個人感情上來說,我還願意多給你一顆星,但今天你是臨時聯絡我,天氣很糟糕,食物也一般——不許算在我頭上——食物也一般,彼此相抵,總共四星。”
我真想現在就過去吻住她。
但我們的晚飯才用了一半,這裡又是公眾場合。雖然她表示過不介意,可到底有旁人在,這個世界小得很,即便為了她我也不能不顧慮。我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握著餐叉的左手,輕聲說︰“聽起來有的人真的很喜歡我。”
她的眼神一下子躲開了去,似乎覺得露怯,又立馬追上來與我相逼。潘德小姐幾乎是立刻就鎮定了,道︰“你會怎麼打分?”
“我不打分。”我說,“你願意賞光對我而言已經是獎勵了。”
潘德小姐瞥了我一眼,嘴角藏著笑︰“甜言蜜語的壞蛋。”
我讓侍應生從禮賓部幫我買了把傘。貴,比我包裡帶著的貴多了,但這樣我才能名正言順地讓她和我打一把︰我那把是單人的折疊傘,很難同時照顧到我們兩個人。
潘德小姐今天的西裝光澤度極佳,恐怕用料不菲,我穿的棉外套,脫下來給她系在腰上。新加坡下暴雨的時候,打傘很沒有意義,只要風向一變,衣褲就全濕了。我們剛走到大門口,潘德小姐忽然道︰“你介意散個步嗎?”
“當然不。”我下意識地就應了聲,又頓了頓,補充說,“在這樣的暴雨天嗎?”
她點點頭,很誠懇地望著我。
“好。”我立刻就答應了。
為我的皮鞋默哀三秒。
她沒有說目的地。我還是順著地鐵沿線走,這樣如果她臨時改變主意,我們不至於變成什麼雨夜幽魂。
雨勢比我們吃飯時要小一些,仍然非常驚人,雨點打在傘面上,像有五百個人同時跳踢踏舞。這雨什麼時候停下也不定,我讓潘德小姐走內側,把自己右手的襯衫袖子一直勉到手肘上邊兒一點,方便感知風向。
她摟著我握傘的左手胳膊。
“好浪漫。”我說,“同時也很奢侈,你的裁縫會哭的。”
“我的裁縫喜歡我糟蹋衣服。”潘德小姐似乎不以為意,聽我這麼說,笑道,“這樣她可以得到新訂單。”
這個圈子裡的女性從業者很少,而且幾乎都是不事裁縫作業的主理人。我問︰“你在哪兒做衣服?”
“我去過香港和新加坡的一些名店,但主要是一位我家裡的朋友幫我做西裝。她的店在孟買。”潘德小姐的手指在我胳膊上點了兩下,好像將我又摟得緊了一些似的,“他們每年會做兩次亞洲巡回trunk show,我的身形維持得還不錯,幾乎不需要調整,有時就遠程下訂單。”
家裡的朋友?這個措辭真奇怪,但我想她應當是在說某個輩分復雜的長輩,便點點頭,道︰“你冷嗎?”
她搖了搖頭︰“我只是……”
噢。
她想離我近一點兒。
“要不要撐會兒傘?”我似笑非笑,“你累了就再換我。”
我摟住了她的肩膀。
潘德小姐的肩頭微微一顫,好像是我帶來的涼意驚住了她。但她極快地就融化了,打著傘的那邊肩膀靠得離我更近,仿佛她在我這兒很安全,仿佛我對她,全無傷害之意。
四下無人,我偏過頭啄了啄她的臉頰。
我們沒有再說話。這場雨來得真及時啊,我的矜持、我的顧慮,全被卷進了城市的下水道。她像最親密的人那樣與我打著一柄傘,與我分享傘下並不完整的景色,我們聽同一陣雨,乘同一陣風,交換同一片帶著濕意的空氣。
以前怎麼沒發現新加坡是這麼好的地方?
公交車站台已經很近了,不知不覺間,我們走了快兩公裡。漸漸只剩小雨,站台那邊聚了好幾個人,大多沒有撐傘。一輛車駛過來。
我道︰“想不想坐一段車?”
“去哪兒?”
“我家。”
車門甫一關上,我就感到陣奇妙的涼意。與在路上走著的時候嗅到的涼意截然不同,車廂中流通著的微風一下子就將沾了些許水汽的皮膚喚醒,濡濕的衣物蘊著未經沉澱的夏天的氣味,混合蒙在口罩中溫熱的吐息,帶給我如在夢裡的感覺。
潘德小姐就在我身邊,慢慢地整理好了口罩,又一邊疊著我的外套,放在膝頭。我擦淨了雨傘上的水滴,將衛生紙隨手扔進包裡,傘掛在她那一側無人的前座把手上。
她要和我回家。
光是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頭皮微微酥麻。
潘德小姐的聲音有點遲疑︰“嗯,我不是故意看的……但你好像有一把傘?”
“是把折疊傘,太小了。”我附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沒法兒和你一起躲雨。”
“我們可以一人打一把。”她的聲音有些小,顯得底氣不足。
我又道︰“那樣的話,我就不能攬著你。”
潘德小姐輕咬著嘴唇,無話可說,睨了我一眼,轉過去看街景。
我忍不住笑。
在“斷路器”剛推出那一陣子,公共交通系統的座位每隔一個都被貼了“禁止落座”的貼紙。這項措施就像“同居者需要保持社交距離”一樣,沒能貫徹實施太久,到現在已經看不見了。口罩令執行得倒很嚴格,偶爾能看見公交車司機與乘客發生爭執的新聞。
這邊有些老人,當地叫“年長居民”,性格相當彪悍,什麼事都能爭上個半天。現在登革熱十分嚴重,一邊要防空氣傳播,一邊要防蚊蟲叮咬,部分年長居民仍然保持了與看不順眼的東西戰鬥到底的決心,我都快心生佩服了。
假如我也能有這個決心,現在就一把將我的外套甩到窗外。
然後握住原本壓在外套上的,潘德小姐的手。
雨已經停了。我提前一站,起身按了鈴。
下車時我們仍戴著口罩,她為我整理著外套穿上。下擺的位置打濕了一小塊兒,還好她的西褲完整無損。很突然地,我想起了去聽演奏會那天晚上,她也像今天這樣為我整理披肩,手背狀似不經意地蹭過我的皮膚,而我動也不敢動。
時移世易,情形已截然不同了。
我恍惚間又想起公司的事,有些悵然。
潘德小姐為我將衣領也翻了過來。她湊得極近,但不像之前,現在戴著口罩的她全副武裝,我無法偷襲。
無法偷襲,就只能正面迎敵。
我一隻手提了包和長柄傘,望著她,正要說點兒什麼,潘德小姐已牽了我往前走。她神色如常,仿佛本就應該如此,見我看過去,甚至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
而後,與我十指相扣。
她肯定在演。這女人……
但我手心發燙,沒有余地去拆穿她。
我們終於能悠閑地散一會兒步。先前幫了我大忙的這場豪雨只在地面上留下一層經久不退的濕氣,潘德小姐玩心大起,拉著我往水坑裡踩。
我覺得好笑,說︰“孩子們都是穿著雨靴才在水坑裡踩來踩去。”
潘德小姐低頭看了看她已經深一塊淺一塊、徹底毀容的麂皮便士鞋,滿不在乎地又往低窪處去,一邊說︰“大人們穿著皮鞋就可以踩來踩去。”
我張了口,竟然想不出反駁的話,隻得由著她。
一站車程太短暫了,我有些意猶未盡。可想到來日方長,那點淡淡的失落便頃刻失蹤,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綿長的喜悅。潘德小姐腳步也慢了下來,與我相扣的十指不知敲打著些什麼,有節奏地在手背上留下她的熱度。
到了門口,我的手微微一松。她仍握著,揚起眉看我,我竟隱隱讀出些不滿來。
我低聲道︰“你不是我姐姐嗎?”
“姐姐就不能和你手拉手?”她大言不慚。
“好。”我笑出來,“姐姐,去登記吧。”
今天值守的還是那個“知道”她是我姐姐的管理員,見了我們手牽手進來,表情管理相當專業,半點遲疑都沒有,讓我感覺這家公寓管理公司臥虎藏龍。他顯然還記得潘德小姐︰也對,考慮到她胡說八道的實力,再加上令人難忘的美貌,要這麼快就忘記,似乎更具挑戰性一些。
“我改主意了。”潘德小姐道,“我還是討厭你叫我‘姐姐’。”
我拉著她走出電梯︰“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她在門口站定,撫上我一邊耳朵,指尖在耳根纏繞、撥弄,喚起我似曾相識的顫栗。
門打開了,潘德小姐低低地說︰“叫我。”
屋裡沒有開燈。我摘下她的口罩,貼近她︰“桑妮亞。”
吻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