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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愛爾蘭麻襯衫的女人》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爸是整個家族當中第一個生意人。當然,他的初衷很不光彩,我爸想要掙錢是因為希望能在英國獨立生活,而他之所以有這個願望,是因為他想吃牛排。”潘德小姐笑得肩膀都在顫抖,“你知道,我爺爺在他出國之前反覆叮囑,‘瑞提什,偷偷嘗試葷腥,可以,但你絕對不能喝酒、吃牛肉或者和外國人發生關系,知道嗎?’我爸把這些囑咐冒犯了個遍。”

 我被她的語氣逗笑了,問:“但如果是其他種姓的印度人,就沒關系?”

 潘德小姐點點頭:“是啊,因為他是男性,這方面更寬松一些。”

 這話讓我生出些既視感。我岔開話題:“當時你的親人都茹素?”

 “現在也是一樣的。我哥哥也不吃肉或任何蛋奶製品,他是嚴格素食主義者。”她頓了頓,“還記得剛才那個表親嗎?他父親是我們的叔叔,我跟哥哥在他撫養下長大。”

 我皺著眉:“你父母呢?”

 “這就是為什麽我說這個故事很長。”潘德小姐看向沙發一角,慢慢措辭,“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哥哥的媽媽和我爸沒什麽感情,後來我爸在英國的時間比較長,他們就分居了。離婚是很後來的事,因為這對我們的家庭來說很難實現,而且女方的名譽方面會受到比較大的影響。他們一致同意拉吉夫——就是我哥哥——被帶回潘德家撫養,而我爸是個很壞的例子,所以哥哥一定要留在印度。他直到大學才被允許出國。”

 我吸了口氣:“嗯,拉吉夫。”

 “嗯?”

 我回憶了一下那個紡織集團的名字,道:“那就是你父親創辦的產業,是嗎?”

 潘德小姐捂著嘴:“我們那麽有名嗎?”

 “呃。”我看了看她,坦白了先前無意中的發現,“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第一次看到那樣帶客人名字的店標,順手在照片牆上搜了一下。”

 她眼中並無惱怒之意,只是隱晦地說:“你真的很擅長捕捉重點。”

 我又一次認真道了歉。

 潘德小姐揉揉我的發頂:“沒有人在怪你。不過織嘜並你沒有想象中那麽貴,我的裁縫在湖州訂的,有我哥哥的、我的還有兩位親戚的,每人一千個。你知道湖州嗎?”

 我點點頭:“在蘇州對面。我沒去過。”

 她眯著眼睛:“蘇州在浙江省?”

 “在江蘇省。”我比劃了一下。

 潘德小姐聳聳肩。

 “你的織嘜用完了嗎?”我問。

 “還早得很。”潘德小姐笑起來,“我只在西裝上用。拉吉夫要求襯衣上也縫這個,他總是有這種很奇怪的要求,總之他的那一千個早就用光了,已經訂了第二批。”

 我跟著笑:“也許是為了企業形象?”

 “他也這麽說。可是誰會看你襯衫的內標呢?”

 “你說得對。”我點點頭,“對了,之前你提過你的裁縫是家裡的朋友?什麽是‘家裡的朋友’?”

 潘德小姐小聲說:“就是世代和我們住在一起、並提供一些服務的人。”

 噢。仆人。

 我又覺得好奇又怕冒犯到她,但還是問出了口:“你們甚至有一個種姓的意思是‘為潘德家做衣服的人’?”

 她搖搖頭:“不是的。傳統上來說,她沒辦法從事除了提供清潔服務以外的工作,做西服是她的志向所在。我爸剛好很樂意乾一切事情去和家裡唱反調,所以資助了好幾個人到國外念書。”

 我認真聽著:“我想他一定試著爭取過。關於你和你哥哥……”

 潘德小姐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道:“我爸比我媽大十三歲。他剛成為一個成功商人的時候我媽還在成天跑艾治尼公園——嗯,是曼徹斯特本地一個足球俱樂部的主場球場,我媽除了跳舞就是看球。”

 “他們怎麽認識的?”

 “我不知道。”她眨了眨眼,語氣又輕快起來,“我媽聲稱他穿著曼城隊的隊服看上去過於耀武揚威,所以她毫不客氣地就要求他站遠一點兒,而我爸則表示他對我媽的初印象是,我引用原話,‘一個漂亮的曼聯球迷瘋女人’。他們相識於曼城五比一打敗曼聯的那場比賽現場,我認為兩個人是一見鍾情。”

 “我知道曼城。”我說。孫繼海在曼城踢過比賽,那時男足還不算徹底落寞,偶爾能從同學口中聽說英超的比賽情況。

 潘德小姐笑著解釋:“這兩支隊伍是宿敵。我爸當時並不看球,他那天是跟生意夥伴一塊兒去。當時距離希爾斯堡慘案還不到半年,利物浦對諾丁漢森林,看台很不幸地發生了垮塌事故,一些球迷在悲劇中喪生……無論如何,我還是很感謝他們搶到了門票。不然也沒有我了。”

 “哇喔。”我感歎道,“聽上去你是個關於足球歷史的專家。”

 “我不是。但我媽是。你肯定不會相信,直到緬因路球場被拆除之前,我媽每年夏天都帶我去門口拍照——穿著曼聯球服。讓他們相遇的那場球賽就發生在緬因路。”她笑個不停,“但我還是要謝謝她,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沒有在印度過過生日:後來我就去美國了。”

 我算了一下:“所以比賽發生在……90年?”

 “再往前一年。”潘德小姐扶著臉,“我知道,有點讓人驚訝。他們確實是閃婚,而且一下子就有了我。”

 “你父母好浪漫。”我說。

 “懷孕和生產這件事對我媽造成了很大影響,我是指生理上。”潘德小姐笑意漸漸淡了,“她在我上小學以前退役做了裁判,我們不是每天都能見面。我爸也很忙,他有想過把我接去英國,他有一部分生意在那邊,而且外公外婆還有我的一個姨媽也在曼徹斯特,他們可以照看我,甚至也表示願意照顧拉吉夫。但這個計劃沒能最終實施。”

 我點點頭,沒有多問,只是把她抱在懷裡。

 “後來就變成了我媽平常住在孟買或者曼徹斯特,再算上阿麥達巴,我爸因為生意的關系三地來回跑;我和哥哥周末在阿麥達巴,上學在孟買。”

 我皺著眉:“孟買和阿麥達巴不在一個邦吧?你們得坐至少一個白天的車?”

 潘德小姐望著我:“坐飛機大約是一個小時,還好。”

 坐飛機?

 我回想了一下九十年代我的生活。

 “你感到震驚的是哪一部分?”潘德小姐的表情變了,“‘哇,印度的小城市居然有機場’,還是我和我哥哥坐飛機往返?”

 我心虛地縮著脖子:“我能說‘都有’嗎?坦白講,考慮到年代,那時我家坐一次飛機還是件會拍照留念的事呢。”

 “第一,阿麥達巴不是小城市,本地機場據我所知,在四十年代以前就已經建成了;第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條件,不管是二十多年前還是現在。我不想你低估或者高估印度。”潘德小姐垂著睫毛,“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從小就享受著特權。我沒有為此感到驕傲。”

 在說到最後那些話時,她看上去有點兒難過。

 “謝謝你,桑妮亞。”我當即道,“謝謝你沒有責怪我有些滑稽可笑的刻板印象。”

 潘德小姐輕輕搖著頭:“我也想要謝謝你。”

 我猶猶豫豫的:“謝謝我講出我那些愚蠢的猜想?”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她用手背蹭了蹭我的臉,“你比我想象中要勇敢多了,只要我點明一個問題你就會立刻做出相應的改進。我真的很高興你能直接說出來,而且也把我的解釋記在心裡。你讓我覺得很溫暖,姚。”

 “這沒什麽。”我有點不好意思,好像錯領了功勞的小孩兒,“也許是因為我還算比較聰明。”

 她又搖了搖頭:“我覺得是因為你具備勇氣。”

 “好吧。”我抿了抿嘴,“我想你和拉吉夫一定也是非常勇敢的孩子。常年奔波的另一面是,周一到周五,你們能和父母待在一起。”

 “我不知道拉吉夫怎麽想。他和我媽還算投緣,不過兩個人總是很難被聯想成母子。拉吉夫最可能煩惱這種問題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他就算想要傾訴,也不會挑選我。”她聳聳肩膀,“但我是開心的。因為我不夠——”她竟有些心虛,對上我的視線,立刻換了詞,“為了增強我的‘純潔性’,我被迫背了很多詩節。《吠陀經》幾乎全是詩,而且對音調有非常高的要求。你可以想象如果我留在阿麥達巴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點點頭。

 “從更正面的角度來考慮的話,這至少說明叔叔一視同仁。”潘德小姐別過目,“除了這個以外,他還算是個值得尊敬的長輩。而且他對我們確實很好,在教育上也很費心——盡管是用他的方式。”

 我舉起手:“你想要我把‘混蛋’的用詞修正為‘他混蛋的一部分’嗎?”

 潘德小姐笑起來:“那倒不用。我也當面詛咒過他,發誓說我永遠不會學梵語或者印地語,並且這輩子都不會再寫哪怕是一個天城文。”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幾年前他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那份叛逆似乎在時間的風中轉瞬即逝,而此時此刻,她眼中的悲傷又開始凝結。

 “噢。”我注視著她,“我很遺憾。”

 潘德小姐搖搖頭:“我只是在想,這個生日的結尾好奇妙。我幾乎沒講過這些事,就算是跟拉吉夫或者彼得也沒說過,然後今晚就像被戳破了的氣球一樣全都講給你了。”

 “我很高興能聽你說這些。”

 她瞥了我一眼,掩飾笑意,說:“我會希望這是你的真心話。”

 “還有。”

 “嗯?”

 我眨了眨眼:“你的生日還沒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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