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出地恍惚,好像大腦裡在放黑白電影。
銀幕上投影的是一部,耳朵裡聽到的又是一部。
按說明書上指示的錄入了指紋,我回來坐下,與她對視,才忽然好像暌違已久那般回到真實當中。
我張了張嘴:“你想要我公寓的鑰匙嗎?”
“噢!不。你不需要那麽做。”潘德小姐抬起手,“我只是希望為你提供一些便利,比如我在忙或者還沒下班,這樣你可以先進門。如果你要過來,就像往常那樣,提前打個招呼的話,我會覺得很體貼的。”
“當然了。謝謝你為我考慮這些。”我又看看她。
潘德小姐忽然湊近了,兩隻手捧住我的臉:“不要想那麽多。”
我說話時盡量小心,試著不要咬到自己腮幫子肉:“好的。”
“你明天早上那個會是什麽時候開始?”
“九點半。”我慢吞吞地,“只是個短會,接下來一整天都沒事。”
“很好。”她笑得意味深長,“因為我們需要談談。”
我望著她。
她笑起來真好看啊,而且眼中只有我,好像僅僅是我們兩個就涵蓋了整個世界那樣。我拿舌頭頂了下緊貼在臉頰上潘德小姐的手心,見她還不松開,才道:“我很願意。”
“好乖。”她捏了一下我。
我們面前放了兩杯水連同一個灌滿了礦泉水的水瓶。這是潘德小姐剛才起身去廚房拿過來的,她顯而易見地準備來一場徹夜長談。
然而準備充裕的人卻並不主動發問,她只是望著我,仿佛全然不會厭煩。我一直忍耐著不說話,終於還是潘德小姐招架不住:“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嗎?”
但我不至於誤讀她的溫柔。
“有。”
她抬了抬肩膀:“我今晚很開放。問吧。”
問什麽?
我應該有很多可以詢問她的問題,可當答案之書就躺在面前,我的手指卻又無法向前屈起,無法自如地翻動。
是我不願意嗎?不,當然不是。
她就像個與我比鄰而居的謎。有太多屬於她的部分全然是未知的,而我和她的人生軌跡又如同蜿蜒的曲線,在世界的東與西探險、回旋,偶然交集,最終又迎來相互纏繞著前行的時刻。
我怎麽又可能對她不好奇?
但就像潘德小姐先前敏銳指出的那樣,對於是什麽鑄就了她,是什麽改變她,她在怎樣的環境中為自己塑造形狀,我無法回答,無從猜想。
我是該要去了解的。
可是又究竟該從哪裡開始?
我沉吟著,每句話之間都隔著不短的停頓:“嗯,我不是故意去查的,另外我也有注意到你似乎很少在家裡招待客人,呃,可能是,可能是你們HR說出去的?這種行為真的很不專業,順便一提,我沒想過還能從別的地方知道你的住址……總之,有一天我剛好意外地知道了這套房子的,呃,大致價格……當然我不是說這就對我們的——呃,不,對我去了解你有什麽……”
潘德小姐吸了口氣。我本來就支離破碎的表述因此休止了。
她望著我:“姚,你想說什麽?”
我把心一橫:“——你是不是很有錢?”
她看了我片刻,笑起來,點點頭:“是的。”
“好的。”我乖巧地蜷起兩隻腿,在沙發上抱膝而坐,“我無所謂,沒關系的。”
“嗯,但你看上去並不是很‘無所謂’。”她遙遙地用食指在我膝蓋附近畫了兩個圈,“你坐下的姿勢就像是期末拿了F或是什麽的。”
我很嚴肅:“我從沒拿過A+以外的成績。”
“我相信你。”
“我是認真的。”我抱著臂,腿放下來,“哪怕是美術或者音樂都從沒有過。”
她眯著眼睛:“什麽叫‘哪怕是’?”
“它們從分值上來判斷,顯然不是最重要的中學科目,如果你明白我是什麽意思的話。”我說,“至少在我上學的時候如此。我們的情況和新加坡類似,非常重視書面成績,而且這種重視的維度還會更加單一。
“我知道體育表現出色的孩子在新加坡格外受歡迎,這是好事。當然,它屬於多元化的表現,還是該歸因於特殊的文化環境,取決於你怎麽看。你知道新加坡的‘怕輸’文化可以表現在很多地方,而對學生來說,這個詞真的很恐怖。”
“聽起來很痛苦,至少對一部分孩子而言。”潘德小姐又補充,“因為社會的單一價值取向很容易導致抑鬱情緒。”
“我可能沒資格討論這種痛苦。”我一隻手摸著脖子,“因為我沒參加過高考。你知道,考生們通常在距離高考還有一百天的時候,就會在學校的組織下參加誓師大會,然後是反覆的考試、練習、考試、練習……當然日韓也一樣,呵呵,有點像地區魔咒。”
潘德小姐很認真地聽著,說:“印度也有這個問題,而且印度也更重視理工學科。”她語速又放慢了,“當然我可能對整個教育體系說不上什麽感悟……”
我動了動眉毛:“你從幼兒園開始就上國際學校?”
“我並不……”她沉默了一會兒,“我並沒有上過學前班。嗯,我的意思是,當時確實有一些教師在家裡為我授課……”
給學齡前的孩子請“一些”家教……
我食指蹭了蹭鼻子,盡量不去感歎。
潘德小姐歎了口氣,略顯無奈地望著我:“這個故事很長喔。”
我稍微坐直了一點,清了清嗓子:“我準備好了。”
她被我逗笑了片刻,睫毛垂著,又歸於安靜。我察覺到她的情緒,挪過去,將她摟在懷裡。
“嗯,從我記事以來,我知道的第一件關於自己的事是,”她稍作停頓,語氣平靜,“我不夠純潔。”
我的手收緊了。
她又笑起來,只是頭仍低著,不與我對視。偏著頭,潘德小姐的長發偶爾蹭過我的手臂內側,她又接著說:“就像你已經知道的那樣,我是混合種族,身上有一半雅利安人的血,而另一半則來自於斯拉夫人。我想你對何謂種姓有所耳聞?”
我點點頭:“我知道這種制度在法律層面很早就被廢除了,但文化上還是對人們有著很大的影響。”
“不止是文化層面。”她自開啟這個話題後第一次與我對視,“我的一個表親至今不願意接受我們邦的首席部長拜訪。因為首先,就像你可能知道的那樣,印度政客通常來自那些更中立的種姓,另外魯伯尼先生本人一直在為解決跨種姓婚姻不便問題奔走,他女兒也嫁給了一個‘米什拉’。那是個婆羅門姓氏。”
我點點頭:“我能問為什麽他們需要見面嗎?因為你的家族很富有,而那位魯伯尼希望能夠取得某種支持?”
“跟錢關系不大。”潘德小姐說,“就像以前提過的那樣,我們在當地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家族。”
我若有所思:“他為什麽不願見他?因為……”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說“不夠純潔”。即便是討論別人的事,我也沒辦法這麽堂而皇之地形容一個人。
“因為我的表親認為自己很‘純潔’。為了維持這種‘純潔’,他不能跟……”潘德小姐的手無措地畫著圈圈,好半天也沒找到個合適的詞,“他們不能有所接觸,至少在那個表親的心裡是那樣——嗯,因為他算是某種,神職人員。”
我抿著嘴:“一個婆羅門。”
“是的。”潘德小姐點著頭,語氣不無諷刺,“一個為自己的純潔性感到無比驕傲的婆羅門。”
“我還是不大明白。首席部長是當地的一把手,不管是為社區考慮,還是說出於對個人利益的維護,為什麽你那位表親會排斥與那樣一個人見面呢?僅僅因為他們的種姓不屬於同個階級?”
潘德小姐長舒了口氣:“是的。”
我的心跟著抽痛。她的表親對一個能帶來利益的外人尚且如此,要是整個環境都像他那樣,並且潘德小姐還處於這種環境的內部……
人群中有些孬種的刺,總是朝著內部長的。
“我不會說‘魯伯尼’的境遇是最糟糕的,他們實際上是耆那巴尼亞,在古吉拉特世代經商,有的人還在銀行業興起階段就參與其中,你可以想象他們有多富有。”潘德小姐聳了聳肩,“財富在相當程度上會改變人們對一個群體的看法。”
我搖著頭:“至少沒有改變你那位表親的看法。”
她忽地笑起來:“是啊!你說得真對。在我小的時候我總是把重點放在自己不夠純潔上——”
我舉起手打斷她:“桑妮亞。我希望你停止那麽描述你自己。”
潘德小姐略怔了怔,望著我。
“我不知道哪個混蛋那麽說過你——我不在乎,但他或她,或者他們那一群混蛋,說的都是徹頭徹尾的混帳話。”我直直望進她的眼睛裡,“是的,這個世界很糟糕,而且有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備受期待,有的生命則不是,可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當他們剛剛降臨,都是平等而無辜的。
“你知道我不信原罪那一套,什麽你高貴我高貴的,也只不過是一層統治者的外皮。我們在逆境中的選擇,我們面對挑戰時的勇氣,位於巔峰或低谷,我們向前邁出的每一步,這些來決定你是誰,你可以成為誰;而不是哪個沙文豬放的狗屁。你聽清楚了嗎?”
我揩掉她的眼淚。
潘德小姐笑出聲來:“第一次聽你說髒話。”
我撫著她的臉頰:“看來你聽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