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彼得先前預估的那樣,我們剛上地鐵時我就收到了他發來的書單。
他與潘德小姐肯定是無話不談。我並不擁有像這樣維持極長時間並且始終親密如一的友誼,相處細節很難靠經驗補全,但我仍然覺得他對我的這種親切,實際更像是他與潘德小姐關系的延伸。
我決定用心接受這份好意,對他道了謝,並把跟傷病恢復有關的這些入門工具書加入到了備忘錄中。
“說起來,彼得的昵稱是用拉丁字母拚寫的,”我與潘德小姐站在車廂連接位置低聲交談,“是你專門改的西裡爾字母備注?”
她點點頭:“提醒我注意發消息時切換輸入法。大學第一年我們經人介紹認識,而‘桑妮亞’又是個常見的俄語名字。我們一大堆人一起跳舞,當時他還不知道我的姓……也許我的膚色還不夠深?他以為我是那種完全美國化了的俄羅斯人,剛從哪個私人海島曬完日光浴回來。”
我已經決定丟掉浮於表面的政治正確,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不過,興許是尚未習慣,開口時我還是有些猶猶豫豫的:“坦白說我一直沒注意到你身上的斯拉夫血統,直到你告訴我。我還以為你只是比較漂亮。”
潘德小姐先是笑,沒說話。她看了我片刻:“今天為什麽一直誇我?”
“只是在學習敞開心扉。”我聳聳肩,“多分享那些我所認為的事實,在不確定的地方,我就直接問你。”
她留意到我在公共場合保持的分寸感,低著頭,也許在笑。她摸出手機來,我幾乎是下一瞬就明白了她要做什麽,於是也把手機握在手裡。
手機震了一下。潘德小姐故作無事地掖了掖她的口罩上緣。
潘德小姐:“這就是為什麽我喜歡那些具有聰明特質的人,他們通常也是快速學習者。”
我抬頭看她。
她的笑意在灰綠色的雙眼中泛起漣漪:“聰明女孩。”
雖然被這麽誇讚了,我卻覺得聽到這話的我自己肯定笑得很傻。
還好她看不見——至少看得不夠全面。
這種時候我就又正視起口罩的便利來。
潘德小姐接著說:“我媽也總是說我沒有一個斯拉夫人的鼻子,但她的鼻子明明和我一樣小。我們的鼻子都長得像外公。”
那我要感謝你外公,我心想。我很喜歡她小巧的鼻子。
“我猜他和你說俄語了?”我換了隻手提東西,“感覺像是彼得會做的事。”
“離開祖國的第一年,對跨文化人群一無所知的俄羅斯男孩兒。他的大學生活總是很‘豐富’,有一次期末考之前,所有人都在突擊學習,他一定要拖著我去找餡餅。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麽!”她在形容餡餅時說了個帶大舌音的俄語詞,“作為一種報復,我開始和他說波蘭語。如果是口頭交流,加上肢體語言,一般情況下我們都能明白對方的意思,當然俄語累贅的部分語法還是會給我帶來理解上的障礙。”
講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潘德小姐的聲音特別小。
“而且有的接格也很奇怪。”她又悄悄說。
我決定照顧她的情緒:“我想應該是那樣。”
潘德小姐揚了揚眉毛。
“東歐說不同語言的人能像巴基斯坦人與印度人那樣溝通自如嗎?”我又道。
“差別更大一些,但只要掌握了一門斯拉夫語言,要學別的就容易很多。而且印巴兩國出身的人能否順利溝通也要看地區,至少對我來說有些困難。”她看了看我,“當然事情總有解決辦法,英語這樣文化強勢的語言,肢體語言,諸如此類。你猜我怎麽學會分辨印地語和泰米爾語的?”
我點點頭:“我知道那種感覺。當你被同胞模樣的人問路,或者走進一家中餐餐廳,而對方卻首先選擇說粵語——對我們來說這尤其常見,早年去到世界各地的華裔幾乎都是粵語或閩南語母語者。”
“我了解一點。”潘德小姐回應說。在地鐵上我們交談的聲音極低,但環境底噪又大,她回答的這句話我幾乎沒聽清楚。
她又悄悄道:“而且你要小心對地理位置的描述。現在的波蘭無疑是個中歐國家,而當你更傾向於將它描述為東歐的一部分的時候……你知道,有一點‘紅色’。”
我本來就很紅色。我心想,至少我的底色肯定是紅色。
但她的話還是讓我有所思考。出站後我們有一陣子沒說話,等周圍人少了起來,我才問:“為什麽你願意主動學波蘭語,卻沒有想過學印地語?”
“跟我常常對彼得說波蘭語一個原因。”潘德小姐轉過身來,袋子都換到左手上拎著,盯著我,慢慢摘下口罩,道,“我是個叛逆分子。”
她的眼神很狡猾。
我無奈地笑起來:“會罰款的。”
“我有錢。”她的語氣聽上去滿不在乎,但還是默默又把口罩乖乖戴好了。
我們並排走在人行道外側。她的公寓就在眼前了,兩個人的步伐越來越慢,也不知是誰起的頭。
她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我們第一次走這條路的場景。
我忽然說:“你相信羯磨嗎?”
“取決於你在說哪個羯磨,印度人口中的還是美國人口中的……”潘德小姐頓了頓,“你知道嗎?我都不信。前世決定今生,或者惡人自有惡報,都只是僅僅能起到安慰劑作用的贖罪券。”
我吸了口氣:“好尖銳。聽過《Gloria》嗎?”
“帕蒂·史密斯?”她轉過來看我,顯然不能相信,“不——”
“怎麽了?”我看看她,“我喜歡她的歌。”
潘德小姐正在接受這個事實:“我只是沒想到。你知道,你偶爾會談到《聖經》裡的句子,我只是以為你更……更溫和,在耶穌的存在性還有存在意義這類的嚴肅問題上。”
“我相信有那麽一個人。史料、考古證據,有很多東西證明了他是第一個提到相關概念的人。而且,也許從前剛好存在過一個殉道者,就叫這個名字。”我說,“我只是不覺得他因我的罪而死。”
“所以你認同《Gloria》的歌詞?”她問。見我點頭,潘德小姐發出些許鼻音。
“怎麽?”
“你跟那首歌一點兒都不像。”
“我知道。”我含笑望向她,“但在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可不是那樣。”
潘德小姐停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兒。
她只是細細看我,眼中又有什麽在流動。潘德小姐最後說:“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我微微頷首:“我也是。”
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了公寓大堂。潘德小姐在旁邊等我登記,站了片刻,道:“你覺得有可能別再讓她登記了嗎?每個月三十天,她得登記三十二次。”
我手上頓了一下。
“當然可以,潘德小姐。”管理員沒有任何遲疑,“根據《COVID臨時措施法案》,管理處需要李小姐填寫一份常住人員登記表,大約需要十五分鍾。你們想要今天登記嗎?”
她語氣很平靜:“我會給你六十秒。五十九、五十八……”
“——之前的登記記錄當中已經有大部分需要的材料。呃,我會非常樂意為你們代勞,但李小姐,我們需要一個您的簽名授權。”
“謝謝。”潘德小姐揚起眉。
十五分鍾的工作量居然被她壓縮到三十秒內搞定了。
我按上電梯門:“你好霸道。”
“我每年給他們付一大筆管理費。”潘德小姐盯著我,“一大筆。”
我雙手沒空,隻得眼神投降:“每一家現代企業都想要收集盡可能多的信息,不管有用沒用。你是對的,我完全讚同你的做法。”
潘德小姐眨了眨眼:“包括不再需要登記本身嗎?”
我與她對望片刻,忍不住先笑:“我對你完全讚同。”
打開門,我們把袋子裡的禮物一一取出來。她一邊分門別類一邊和我閑聊:“是什麽讓你一直留在這裡呢?我記得最開始你來這兒只是一個巧合,蟹殼給了你邀請函,而你想要待在一個與你的胃相適應的地方。”
“是那樣。”我垂著目,“決定離開美國以後我試著向一些公司投簡歷,但你知道,考慮到匯率,大部分亞洲公司都很難提供足夠有吸引力的條件。蟹殼開出的薪水幾乎是其他公司的兩倍,而且魯德拉特別想讓我加入他的團隊,”說到老大時我沉默了片刻,“職位也很不錯,我就過來了。這裡安全,凌晨獨自走在路上也不必害怕,各類機構辦事效率都很高,文化活動比較少是一個缺點……再說還可以買到采芝齋的松子糖。”
潘德小姐認真聽著,手上動作慢了下來:“采芝……”
“采芝齋。”我又放慢語速重複,攬著她親了一下,“你每次說漢語我都會發覺你特別可愛。”
她望著我的眼神有些審視:“像個小孩兒?”
我搖著頭,笑起來:“像非常沉迷於我的人。”
“那是種什麽糖果?”她故意不看我,拿著一些東西去了書房,回來時手上多了本小冊子。
“麥芽糖包著松仁,蘇州特產。我小時候外婆總讓我帶一大包背回去,我不肯,她就強調我媽愛吃,然後我們裝小半個行李箱的各式各樣的吃的,桂花糕甚至還有肉松……”我不自覺摸著頰側細碎的頭髮,“但我其實很少吃。太甜的東西阻礙我思考,我喜歡吃沒什麽甜味的那種薄荷糖。”
“所以有一天你會回去嗎?”她仍站著,一隻手扶著沙發,“回到有松子糖的地方?”
“我不那麽認為。”我與她對望,“你呢,你有什麽具體的未來規劃嗎?”
潘德小姐把冊子遞給我:“我的未來規劃就是你來讀一下這個。”
我接過來掃了下封面。
是智能門鎖的使用說明書。
“去錄一下你的指紋。密碼是062709。”潘德小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