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得近的人顯然聽到了潘德小姐的話。亞洲最強語速有點兒慢:“你……在哪方面很強?”
潘德小姐的歎息就在耳畔,清晰可聞:“我在說跳舞。”
“那你為什麽用過去式?”亞洲最強皺著眉,“不要跟美國人學他們稀爛的語法。”
有兩個年輕一點兒的一陣爆笑,不知道是不是被擊中了笑點。
“謝謝你想要讓我開心。”潘德小姐也跟著笑,“但我已經不在我的巔峰了。”
“但你還是很強啊。”他朝牆面揚了揚下巴,“看看你的紀念照!人們來了又走,除了自己開教室或是從事編舞的人以外,有幾個人到了三十歲還能每天堅持?”
潘德小姐吸了口氣,似乎完全沒被他這番話鼓勵到:“明年我一定提前到場,然後撕掉所有的照片。”
“每年我們都做照片牆。”旁邊的人和我解釋,“各種各樣的主題。畢竟素材總是很充裕。”
我頓了頓:“桑妮亞那麽厲害嗎?有特別多的媒體照片?”
“薇羅妮卡拍了很多。”彼得冷不丁道,“我也是。另外你待會兒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有一部分是從比賽視頻裡截出來的,說到底,我們這兒不是每個人都像那兩位那樣被媒體追著作宣傳。”
我有些茫然。亞洲最強大方地指了指自己:“他說我。”
“還有我。”翁可欣說。
“哇喔。”我捧場地給了反應。亞洲最強姑且不論,人家是職業舞者,沒點兒成績說不過去,怎麽這個大學生也如此受歡迎?她的水平好像確實很高,翁可欣既然說彼得是最厲害的,她與他至少在動作完成度上又大差不差,想來不會是個劃水的人。
翁可欣抱著臂,很認真地跟我強調:“我很厲害的!”
比起之前的萎靡不振,翁可欣已是判若兩人。
我望向潘德小姐。
潘德小姐點了點頭:“她的最好成績是黑池U21決賽輪。”
“沒錯。”翁可欣很期待地望著我。
我有點兒尷尬,又看向潘德小姐。潘德小姐低著頭笑,輕聲說:“這意味著在她的年齡段,她與舞伴的舞蹈在當年算得上世界級。”
我悄悄抽了口氣。所以她才是舞蹈教室裡最厲害的那個人?
“真保守。”翁可欣癟了癟嘴,“你就不能誇誇我嗎?”
潘德小姐隻說:“你已經不是十三歲了。”
“你是桑妮亞和彼得教出來的,她覺得太尷尬,以至於沒辦法誇獎你。”亞洲最強聳著肩,“我可以誇你,如果你願意成為職業選手的話。”
“我也想。我媽不會同意的。”她歎了口氣。
我猶豫著搭了話:“但,聽上去你好像已經是奧運會獎牌選手的級別了?”
“拉丁舞比賽分很多組,有年齡區別,也有業余和職業之分。”彼得和我解釋,“即便是世界范圍內有所成就的職業選手,退役後也面臨生存問題。極少數的人可以當老師或者成為裁判,總的來說,情況不是很樂觀。比起更受歡迎的舞種,我們還是更像一個體育項目,還是很冷門的那種。普通人並不關注我們的競技。”
我脫口而出:“但你的舞真的很好!”
彼得愣了一瞬間,大笑起來:“你說得對!我愛跳舞!”
所有人跟著笑,空氣中淡淡的憂鬱一掃而空。
我問彼得:“是什麽讓你選擇了新加坡?”
“補貼。”他吐出個讓人大跌眼鏡的詞,我這才發現彼得其實很懂冷幽默。頓了頓,他又說:“最主要是氣候。拿到碩士學位以後我想找一個不在美國、但又是熱帶氣候,最好飛莫斯科還能近一點的地方。新加坡是唯一的答案。”
我張著嘴:“就這個?”
我還以為能聽到什麽斯拉夫小夥為愛走鋼索的動人故事,或者是拉丁舞東南亞推廣大使之類的傳奇人生。
“彼得討厭冷。”潘德小姐說。
“彼得討厭冷。”亞洲最強說。
“彼得真的討厭冷。”翁可欣補充道,“還有美國。”
“每個人都討厭美國。”亞洲最強又開始講國際笑話,“特別是最近幾年,連美國人都討厭起美國了。”
我掩著額頭,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不過,我對那個大洋彼岸的國度還是說不上討厭——我看了看身邊開懷大笑的她。
如果沒有到美國念書,我們恐怕永遠不會相遇。但究竟是誰讓我們又在新加坡重逢呢,是被熱帶吸引來的彼得,還是梵語中代表著一切業、決定著因果報應的羯磨?
我不信神。
然而這世上真的有因果嗎?
真的沒有因果嗎?
晚上我跟潘德小姐回家。明天早晨有個臨時加的會,時間太早,她家離公司那邊更近……
我也不知道她對這個借口是否信以為真:畢竟明天放國慶假期的順延假,理論上來說人們不用工作。留宿在彼此家中幾乎是個新常態,我在想是否能找到機會和她談一下這件事。
我暫無此計劃。現在還不到時候。
最好的情況是能拖到項目結束,這樣誰都不用申請利益回避,我們的關系也更純粹了,皆大歡喜。我原本沒有太過於擔心的,只是今天的事給我敲了個警鍾:她的朋友性格各異,但對我都如此接納,足以見得他們背後的鄭重。
而這般鄭重之後,又是潘德小姐的身影無形隱匿其中。
我要是不給個明確的表態,她會不會覺得我不夠珍惜這段關系?
潘德小姐拉我散步,目的地是兩站之外的地鐵站。她似乎總是很享受與我漫步,我也樂意之至,兩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地並排往前走。
匆匆的路人的神色被口罩吞去大半,氣氛與尋常卻自有不同。到處都是國旗搖動,我和她,兩個南洋的外鄉人,仍克制著,保全社會中完整的自我。自我是專業、商務化、爾虞我詐,自我從來不是完全的我。
但在我大腦的幻影之間,那個人潮中與她十指相扣的,又算是完全的我嗎?
我喜歡買衣服、買各式各樣的鞋,喜歡觀賞文化活動,喜歡身居高位,喜歡擔任要職、帶領團隊創造從零到一的成果,喜歡美食,喜歡女人,喜歡她。
完全的她是什麽樣?
“以前我好像沒有問過你,”我說,“你為什麽來新加坡?”
“畢業後我來這裡玩,然後順便給一些谘詢公司投了簡歷。”
我微微皺眉:“就這個?”
“還有彼得。”潘德小姐說,“我沒有什麽特別的地域偏好,而我最好的朋友要留在這裡。當然另一方面,沒在波士頓遇到合適的舞伴也是一個原因……我有一個終身的舞蹈計劃,最好是能跳到無法動彈為止。”
“我有點兒妒忌。”我噘著嘴,反正戴著口罩,她看不見,“但同時又不清楚是否該感謝他。畢竟沒有他你肯定不會來新加坡。”
“我不知道你還會吃醋。”她眼中有笑意,“你有多妒忌?”
“特別妒忌。”我比劃了一下,大約一個鞋盒那麽長,“這麽多。”
她笑起來:“那還不夠多。”
我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望著她:“你也妒忌?”
“有時候。”
我愈發困惑,停下來:“妒忌什麽?”
她看了我一會兒,眼神又溫柔起來,說:“也許我是妒忌時間。時間日夜與你相處,而且了解你的一切,參與你的一切。”
“時間啃咬我。時間啃咬我們所有人。”我回望她,悄悄做了個深呼吸。
戴口罩也有好處啊。我的不安與忐忑全都藏起來了。
“時間沒什麽可被妒忌的。”我說,“凡是時間可以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你也可以。”
潘德小姐眼中閃過了光。是路過的汽車嗎?旅途中的彗星嗎?
會是我嗎?
她久久不語,帶著我往前走,道:“聽你這麽說,我覺得很幸福。”
已到了煙花燃放的時間點。今天為了盡量分散聚集的人群,國慶煙花的燃放點增加到了十個,有路人駐足,抬起頭觀賞遠處的花火。對面的行人有的手裡握著小國旗,潘德小姐與我竟同時望過去。
“波蘭國旗也是紅白配色,白色在上,紅色在下。”她忽然說,“這個設計直接來自於波蘭立陶宛王國。你知道波蘭和立陶宛曾經是同一個國家嗎?”
我點點頭:“維也納戰役。”
潘德小姐挑起一邊眉毛:“所以你確實知道關於波蘭的一些事。”
我心有所感:“你去過波蘭嗎?”
“沒有。”她的睫毛垂下,“我媽媽那邊整個家庭在81年離開了波蘭,後來情況穩定,也沒有人回去過。他們仍然喜歡做從前的料理,在我小的時候,每年放長假回曼徹斯特,外公還會給我唱《Hej Sokoly》,但他們完全不聊過去的事,也幾乎不說波蘭語。我會說是因為從高中起開始了自學,不過糾正我發音的只有彼得和羅塞塔的語言包。”
她的悲傷又浮現了,我的心一陣鈍痛,為什麽剛剛還在說著幸福的人又露出那麽受傷的神情?
我從她的話語中找到最輕松的切入點,問:“彼得還會說波蘭語?”
“不,不會。”她笑起來,“這個故事很長。”
“夜晚也很長。”我望向她,“我們回家吧?”
拋諸腦後的是別人家絢爛的慶祝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