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小姐結束得最遲。
翁可欣已經去洗澡了,倒是彼得一直在旁邊等她。冷不丁地,我們又對上眼神。我尷尬地晃了晃手上的筋膜槍:“你想要先用嗎?”
“我不用。”他走過來,“你對運動醫學有了解嗎?”
他那平淡的語氣就好像在問我是否會說英語。
“超出了我的知識范圍。”我坦白道,“但我總是很願意走向新的領域。”
“我知道一些入門書籍,用kindle就可以讀。”彼得說,“等一會兒我讓桑妮亞把我的名片推給你。我們分開以後的二十五分鍾到半小時之間我就能到家,你在那時應該能收到。”
好精確。我心裡有點兒疑惑,但還是一邊應承著,熱情回應他:“謝謝你!這幫了我的忙,要找到好的入門書總是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沒事。”彼得點點頭。他在說話時真的完全不笑的,經過一天的適應,我還是時有錯愕。
忽然,他又說:“也許待會兒你想要用筋膜槍幫助她放松肌肉。”
“呃,”我望了望潘德小姐,“當然了。但我沒有用過筋膜槍,而且老實說,我的生物知識不足以支撐我分清人體主要肌群的走向。”
他走過來一點:“我可以教。對不起,在這個位置你可以看清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有點味兒。”
我笑起來:“別和我這麽見外,彼得。沒關系的。”
他身上確實熱烘烘的,不過幾乎察覺不到汗味,倒是他用的某種運動香水,持香效果很不錯,這會兒還尚有余香。好靦腆的人啊,這個年紀的男人中當真少見。
彼得點點頭,又朝我靠近了很短的距離,拉開一邊胳膊,右手扶在鎖骨下的位置說:“這是上胸肌,肌肉方向像這樣,有點像天使的翅膀。”
他又講解了幾個位置,說到背部肌群的時候尤其詳細,整個背繃起來,隔著T恤衫也能看到明顯的肌肉線條。我聽得很仔細,在最後,說到小腿肌肉時,彼得強調說:“腓腸肌的深處還有一塊扁平的肌肉,避開膝蓋大約五厘米,從上往下,多按一到兩分鍾,直到桑妮亞喊停為止。腳踝往上的部分不要動,跟腱的放松需要用手去按摩。”
“好。”我認真地聽著。他說得非常詳細,以前每周練完舞的肌肉放松肯定都是他在幫潘德小姐進行。
彼得從放著坐墊的幾個矮櫃裡翻出一張瑜伽墊,一邊道:“按摩手法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學,你之後可以每天都幫她按,我在想,也許你可以請教一下專攻運動修複的那類康復師?”
嗯?
那種糊塗的感覺又回來了,我正要隨口應他點兒什麽表示感謝,潘德小姐忽然走過來:“彼得?”
她瞥了瞥我,輕咬著唇,望著彼得:“別說了。”
彼得本人看上去則比我還要困惑,一邊把瑜伽墊遞給潘德小姐,一邊問:“為什麽?嗯,是我太熱情了嗎?”
熱情?
克格勃式的熱情嗎?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潘德小姐竟然很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
彼得像小動物那樣偏著一邊頭。
潘德小姐熟視無睹,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我們還沒到那兒呢。你去衝涼吧。”
我站在一旁,張了張嘴,最終什麽話也沒有說。彼得面無表情,路過我身邊時,還背對著潘德小姐衝我比了個大拇指。
看來我的判斷很正確。至少在我們三個人心目當中,潘德小姐都不是會介紹普通的約會對象給朋友們的人。
彼得和翁可欣應該都是把我當成她已經同居的女朋友了。
我們還沒有談過關於長期穩定的浪漫關系的話題。我也不知道她對未來都有些什麽期許,她是否和家人出了櫃——說到家庭,這又是一個巨大的謎團,而我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去介紹自己這邊的情況。
潘德小姐明顯是感到尷尬,隻默默躺著,好一會兒,才說:“我的朋友們有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完全沒有!”我當即道,“彼得很酷。可欣他們幾個也都很友好。”
“嗯……我之後會好好和彼得談談的。對不起。”
“你沒必要道歉。”我語氣很平靜,示意她轉身並且拱起背部,“可欣真的好年輕。那幾個從隔壁教室過來串門的今天也會和我們一起吃飯嗎?他們有多大?”
“差不多都在二十二三歲,最大的今年二十七歲。我和彼得——噢。”她輕輕笑起來,“你才是今天年齡最大的人。”
“我很年輕。”我固執地說。
“我同意。”她拍了拍自己左邊肩膀,讓我再往上一些,“人生從四十歲開始。可惜對跳舞來說不是這樣,你對舞蹈理解得越深、你對身體的控制力越好,終點的鍾聲也就越來越響亮。有時我甚至覺得應該辭掉現在的工作,全心全意再跳幾年,唯一的問題在於,這間工坊還養不活我。”
我跟著她笑,過了會兒,慢慢道:“我聽可欣說你的腳傷非常嚴重?之前你講得實在太過於平淡。”
“沒什麽。我仍然可以跳舞啊。”她與我對望片刻,又苦笑,“可欣太八卦了,每件事都跟你說。”
我低頭隻笑不語。她這會兒隻穿著背心,我一邊幫她放松肌肉,一邊又不由自主沉迷於她。這些線條全都是用苦功與心血雕刻而成的,剛中有柔,展現的是力,留下的卻是美。難以想象就在同一片空間下,她能如斯耀眼、奪取絢爛璀璨的瞬間,又只是長久地停留於地面,反覆練習、拉伸,從不厭煩。
天與地之間,我不知道她眷戀的是哪一個。
“你的舞蹈真的很美。”我說,“你的身體也是。”
潘德小姐一隻腿蜷起來,含著笑望向我:“剛才偷偷喝了蜂蜜?”
“我才不需要蜂蜜。”
吃飯的地方就在附近,位置很私密,進去以後就看到稍作裝飾的一條長桌。餐椅整齊地對稱而放,牆上貼著無數的潘德小姐跳舞時的照片,從童年到青年。
翁可欣扯開個小禮花:“驚喜吧!”
潘德小姐手背捂著半邊臉:“怎麽把我小時候的照片都翻出來了?”
彼得聳了聳肩膀:“我找薇羅妮卡要的。她也覺得這個主意很好。”
“她的判斷不對。”潘德小姐坐下來,扶著額頭,“我不要拍——”
“待會兒我們一起在照片牆前拍照留念吧?”翁可欣根本是在唱反調,“然後等到了明年,我們就把今年的照片也貼上去。”
“不。”
“你會喜歡的。”
“不。”潘德小姐捂著臉笑,聲調比平常高一點兒,“這太尷尬了。姚沒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
我清了清嗓子:“我可以發誓不去看。”
“你剛才已經看見了!”
“也許我可以努力一下。”我吸了口氣,“你知道人們其實可以在特定條件下主動刪除自己的記憶嗎?”
“聽起來很科幻小說。”有個女生接話。
這家店是私房菜館,東南亞本地菜為主。潘德小姐在前菜上來之前正式介紹了我,不過白天我和大家基本都說過話,只有一個朋友是職業舞者,吃飯時從別處趕過來的,我因此記人記得很輕松。
彼得說了祝酒詞,現在堂食不允許售賣酒類,我們碰杯喝的是氣泡水。角落裡有個備餐小車,此刻沒派上用場,全堆著潘德小姐的生日禮物。
禮物大多貼心而樸素,連彼得送的東西也不貴,是一雙肉色的拉丁舞鞋。舞鞋都是消耗品,用不長久,潘德小姐還專門給我展示了鞋底,是皮底,有點兒毛茸茸的,像反毛皮料,據說是為了增強抓地力。
我對自己還未送出手的禮物覺得不大自信了。
她會不會不喜歡?
最開始,大家聊的多是生活瑣事,我基本不插話,潘德小姐也很少說,只是一直笑。她真的好愛笑,是因為今天特別開心嗎?平常除了兩個人獨處,潘德小姐在工作中極少出現這樣生動的神情。
不一會兒,他們又說起跳舞的事,其中一個人向彼得抱怨,有間教室的找平不怎麽樣,好像是地板鋪設時出了什麽問題。翁可欣緊接著就開始大倒苦水,說某次大賽的場地又是燈光差又是腳底打滑什麽的,幾個人咯咯直笑,後趕來的職業舞者也說了一大堆,他們似乎參加了同一個比賽。
我悄悄問潘德小姐:“他們說的是什麽大賽?”
“是去年在新加坡舉辦的公開賽。”她朝我靠近了一點,“左邊這位是標準舞的亞洲現役最強男步——他自稱的,不過我願意為他背書。”
我點點頭。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什麽可驚訝的了,又虛心求教道:“公開賽是本地的比賽嗎?”
“不,是WDSF的公開賽,那一場主要是亞洲人。前兩名都是越南選手,基本功很扎實。”
我道:“你的朋友都是一流舞者?”
“是的。”
“我想你媽媽也是個頂級的舞者?世界范圍內都很有名那種?”
“在圈內,”潘德小姐眨了眨眼,“是的。”
“你本人呢?”我望過去。
潘德小姐饒有興致看了我幾秒。她繼續注視著正在講話的人,慢慢說:“今天我跳了好幾支完整的舞。你自己感覺怎麽樣?”
“拓展了我的世界。我沒想過一支舞能有那麽強的生命力。”我評價時很認真,“但我還是想聽你說。”
“好吧。”潘德小姐望著她的朋友們,“我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