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如果我們公司的人都是明星的話,我肯定是入駐了搖滾名人堂的那種。受人倚重,人氣又高,從早九點到晚九點都不間斷地開著粉絲見面會,如有必要——有時是迫不得已——連夢裡都在工作。這麽敬業,不拿個“巨星”職稱,恐怕不合適吧?
但即便是搖滾巨星也有失落的時候。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昔日高朋滿座,曲終人散,一場緣分也就到盡頭了。
老大很難得請我吃了晚飯。還只有我們倆。他那麽居家,家庭晚餐大過天,另一方面,我是單身的女下屬,老大不可能無所顧忌。說起來,進公司好幾年,這還是他頭一回和我單獨吃晚飯。
這頓飯,不輕巧啊。
老大單刀直入,切進正題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僵在原地。
“綠超人請我過去做COO。”老大說,“八月之前我就上任。”
今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天。還有一個月。
我吸了口氣,緩了好半天:“有多久了?”
“嗯,大約是在二月份第一次聯絡我的吧?我考慮了一陣子,然後在‘斷路器’的時候和他們開始談條件。”他剛拿起的杓子又放了下來,看了我好一會兒,問,“你好像非常驚訝?”
我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魯德拉,你剛剛說你要跳槽。”
“嗯哼?”
我張了張嘴,實在無話可說,只能直白道:“而你覺得,那不是一件我該感到驚訝的事情嗎?”
我吃驚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我以為你該猜到了。”老大摸著眉毛,“你看,我一直在給你鋪路,幫你在部門裡樹立威信,並且還做了一些工作上的交接……”
我的想法與他完全相反,含糊說:“我完全沒想過這一點。”
問題在於,現在是什麽特殊時期?那比起鋪路明明看起來更像是在和我玩什麽離間計!
“你留在公司會有更好的發展,我也知道你喜歡這個崗位。比起從外部招聘或調任,利松一定是傾向於讓你來做新的部門總監的,如果你選擇留下的話,我會盡全力為你做推薦。坦白地講,在我心目中,你也是接任的最佳人選。”老大露出了可能是讚賞的眼神,“但那邊給了我COO的頭銜,可不像蟹殼,綠超人的COO有極大的自主權。如果你和我過去的話,我會交給你一個極富挑戰性的部門,現階段大約一百五十人,六個市場,全部聽你調遣。”
“魯德拉,那真是——”我有些條理不清,“那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一個提案,謝謝你對我如此重視!”
老大點了點頭,嘴邊的胡子跟著動了動,可能是在微笑。你總是很難分辨一個撲克臉的表情,大多數時候,能作為參考的只有眼神。老大說:“慢慢來,你還有時間可以考慮。”
“當然,我會認真考慮考慮的。”我望著他。
他忽然又道:“之前我覺得你不會跟我走。但現在蟹殼的情況……我覺得越早離開,越容易輕裝上路。”
“這就是為什麽你選擇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離職嗎?”
“關於離職時間其實談了很久了,他們那邊一直在催促,但另一方面,我也需要找到個合適的時機跟利松提。你知道,畢竟在公司初創時我就已經在了,是零六號員工,”他的眼皮垂了垂,“我也希望在臨走前真的能做點兒什麽。但很遺憾……”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謹慎道:“你已經向大老板遞交辭呈了嗎?”
“是的。”他點點頭,“我答應他留到七月底。”
“公司最近的動靜……”
老大皺了皺眉:“你不會對我產生過懷疑吧?”
我吸了口氣:“魯德拉……”
他笑起來:“那很好,那很好。你是個始終顧慮全局的思考者,對異常的動靜保持懷疑,很符合你一貫的表現。”
“我只是很困惑。”我輕輕搖著頭,“事情在變得越來越惡心。我也不知道我可以相信誰。”
他湊近了一點:“歡迎來到成年人的世界。”
我看著老大,輕輕歎了口氣。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個充滿了氣的自行車輪胎一下子被解放了,可以短暫而放松地坐在牆角、坐在修補匠的膝蓋上,總之不用上場。我說:“大老板不相信我。”
“不要低估你自己。”老大道,“假如你清清白白,到最終,他還是會信任你的。情形很糟……你總不能責怪一個合格的CEO。在下風時有的人會選擇放手一搏,有的人加倍謹慎,適當蟄伏。”
我猶豫了片刻,問:“我能問你點兒事情嗎?”
“請便。”
“BCG那邊,有聯絡過你嗎?”
老大聞言望著我,神情幾乎是凍住了。我心裡一驚,但他緊接著大笑起來,說:“當然有!但我沒考慮過要同他們合作。”
“我不是說潔西卡的事——”
“我知道。你是問桑妮亞有沒有來找我談過。”老大說。見我看過去,他緩慢而又清晰地點了頭,又說:“她有約過我吃飯,我明確拒絕了。嗯,據我所知,凱文也在她的考慮范圍內,你想你對此應該知情吧?”
“是的。”我答了話,腦子轉得飛快。
老大拒絕了她。聽他的語氣,當時肯定是拒絕得非常痛快,為什麽在我試探性地向潘德小姐問起時,她會和我故弄玄虛?
她詐我嗎?為了什麽?
“除了利松和HR那邊以外,你是公司裡我第一個透露消息的人。”
“噢。”我回了神,“謝謝你,魯德拉。我會保密的。”
“我從不懷疑這一點。”老大略略點頭,“我會帶走一些人,當然這還得取決於他們的意願。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部門裡可能會走掉一批熟面孔。”
我答話的語速有些慢:“好的?”
“讓我們假設你會留在公司——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低——”老大望過來,“有哪些人是你希望能夠留下的?”
“呃。”這個問題好突然,我一點準備都沒有,懇請他讓我想一想。過了幾分鍾,我說:“如果整個越南項目組能保留的話……”
“還有其他人嗎?”
我抿了抿嘴唇:“這就足夠了。我不希望影響到別的同事的選擇權。”
老大慢慢地,吐出一個名字:“修文。修文怎麽辦?”
我愣了一下。假如一切順利,我能在老大離職之後挑大梁,那麽不管是公司得以保留、還是重組為新公司的情況,能有老黃一塊兒合作肯定都是最好的。
但綠超人是出了名的大方。老黃跟著老大過去,薪水肯定會暴漲,股權就不說了,更重要的是可以成為嫡系……
我還在猶豫,老大看過來,臉上有著明顯的笑意:“姚。”
“嗯?”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略顯無奈地抱著手臂,又道,“你可以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我相信你,即便我們有了什麽誤會,只要你解釋,我們也能達成理解上的一致。你就直說你的顧慮吧。”
我有些臉紅。老大對我是如此坦誠相告,他離職在即,我還別別扭扭的,顯得有點兒小家子氣。
我於是說:“綠超人的薪資據說很誘人。修文的情況你也知道……我不想因為自己輕飄飄的一個念頭就左右了他的前程。”
“我會和他談。”老大點點頭,“他如果留下的話會成為你的有力競爭者。”
我笑起來:“是啊。但與此同時,修文也是我最強壯的夥伴。”
老大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我和老大說了會兒閑話。居家隔離期間他的二女兒琴藝突飛猛進,指法當然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精進的,進步主要是體現在音樂領悟力上,有點兒脫離了琴童、晉升少年演奏者的意思。老大的四個孩子我都見過,與父親不同,不論長幼/男女,都特別愛笑,像那種在蜜罐裡長大的小孩兒,生來就自信且熱忱,不怕天不怕地的。
令人羨慕。
“我想問一個有點兒蠢的問題,你可以不回答。”我扶著額,臉上還帶有輕松的笑意,“潔西卡譚發給過你一些歐洲部門的文件……”
“噢!這就是為什麽他們一直問我那個?”老大恍然,倒沒有過於深思,緊接著就答我,“記得兩個部門剛分開的時候,我們相互刺探軍情嗎?菲律賓項目因為最開始是由桑傑領導,在劃分上,我們還討論過一段時間。”
我腦海中支離破碎的線索一瞬間連貫起來:“是那時候——”
潔西卡譚竟然讓文件在電腦裡保存了那麽久。那麽至少自那時起……
“凱文的美夢恐怕無法成真了。”我道,“實情會很快查清。”
老大淡淡的:“我希望能如此。”
“魯德拉,假如你能在公司多待兩個月,情形一定會迎來反轉。”
“很有可能。”老大聽到我的話,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但到那時候,公司還存在嗎?”
我陷入沉默。
是啊,凱文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老大早有離職計劃,無形中天秤已倒向了另一邊。僅僅依賴於堅持,人就像滑進了油瓶裡、在必然的命運中無知掙扎著的小蟲子,渾身淋濕,無從依托,筋疲力盡,最後窒息而亡。
帶了一肚子油。
那算是一種幸福的終局嗎?
“你要小心桑妮亞。這是我的忠告。”在最後,老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