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我把私人電腦裡的視頻文件都刪除了。
周一我一定要設法將這份工作推辭掉,假如始終帶著這樣半吊子的心情面對潘德小姐,我的遲疑早晚有一天會壓倒我自己。
手不知不覺間摸到了我的嘴唇。她真是個……
我強迫著睜開了自己不自覺就合上的眼睛。
真是個讓人無法拋諸腦後的女人。
大老板今天晚上大發慈悲,沒在工作群組裡@我。我一邊確認下周各個項目組的工作安排,一邊迅速清理新郵件,希望能趕在零點之前結束手頭的事,爭取到一些給潘德小姐發消息的時間。她一定是想要平常就保持聯絡的,但我的生活實在是太貧瘠了,能夠想到的話題幾乎都是我們之間的禁區。
聊些什麽好呢?
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潘德小姐:“親愛的客戶:抱歉在這時候打擾你。我想確認一下,周一晚九點,我們的線上會議還是照舊嗎?”
“你的語氣就像一個客服機器人。”我鍵入道。
潘德小姐:“我以為你喜歡這種公私分明的措辭。”
潘德小姐:“還是說,你希望我……”
什麽?
我的呼吸不由慢了一拍。
她終於發來了第三條消息:“更強勢一些?”
是啊,我回憶起來,當我們單獨談到工作時她一貫保持著上司的口吻。這周的會議我原本沒多想,只是隱隱感覺她施壓的程度減輕了些。我原以為我們尚處她代表BCG公然拒絕我的提案的事後彌補期,考慮到最近雙方都在努力營造緩和的氣氛,我沒往我們的私人關系上推敲。
如今想來,她還是對我有所寬待了。
我想了想,道:“也許我們可以在線下見面。”
我既然已決定不去收集與她相關的證據,再留在線上開會效率就很低。人的話語之外的語言,信息量常常比言語本身要大,再說我也更擅長當面獲取情報。
另一方面,盡管下周輪到我在家裡辦公……
潘德小姐:“好。那就如你所願。”
我還是想見到她。
我抓緊時間把工作上的事處理了,握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敲上幾個詞,又覺得不合適,最後撥了電話過去。
她那邊響了一會兒才接起來,剛接通時有短暫的一陣雜音。
“有打擾到你嗎?”
“沒有。”她說話的聲音和平時有點兒不一樣,“剛加完班嗎?”
我輕輕一笑:“是啊。你呢,我似乎聽到你在做深呼吸?”
“我在做瑜伽。”
“噢。”我愣了一下,“呃,我應該明天再打給你嗎?”
她似乎有點兒笑意,只是說:“當然,你明天也可以打給我……”
我聽出還有下文,沒有接話,靜靜地等著她。
潘德小姐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但現在我已經戴上耳機了。你不會想要打斷我兩次吧?”
“有時候你說話的那種方式真的很專橫。”我笑起來,“我不是指在工作上。平常與你的合作,通常而言,還是相當愉快的。這種場景多見於私底下。”
“也許是因為我喜歡掌控一切。”
“我沒有那樣想。”我倚在窗邊,拿了杯水握在手中,不時喝一口,“那更像是,你討厭被我拒絕。”
她被我說中了。電話那頭少有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潘德小姐道:“所以這是一通私人來電囉?”
明知故問。
我感覺自己與笑相關的臉部肌肉都已輕微疲勞,但仍止不住笑,隻說:“我明天也會打給你的。你一般什麽時候有空,舞蹈練習中間打給你是不是不太方便?”
她輕輕吸了口氣:“嗯……午飯以前我都很空閑。一般晚上不會有安排,但你知道,現在剛剛解封……”
“我能理解。”我沒借此多問什麽,轉而道,“今天你過得開心嗎?”
她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潘德小姐才說:“你不一樣了。”
“什麽?”
“就是跟之前不同了。我原本以為你是比較……”她話沒說完,又沒了聲音,似乎變換了一個比較考驗技巧的動作,我能聽見衣服布料與話筒摩擦的細微響動。片刻後,那頭安靜下來,潘德小姐道:“但跟你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很接近。”
“你知道,現在我真的很慶幸你第一次見我是09年。”我說,“不然我很難想象有一天我能和你約會——考慮到頭一回碰面,我穿著明顯不合身的橘色的T恤,而你,世故,精致,悠閑。”
“恕我很難同意最後一個詞。在和你們會面之前,我前一周大概工作了……八十個小時?我不知道。總之局面很混亂,事務繁多,千頭萬緒。我現在很感謝那時殺出了頭。”
我眯了眯眼睛。這個項目有過競標?
而潘德小姐還在繼續:“……不然我沒辦法再見到你。”
我本能的好奇心幾乎讓我抓耳撓腮,但承諾又將我捆綁在原地,做個溫柔的愛人。我克制著岔開了話題:“你是第一眼就認出我了嗎?而且我還穿著那樣的公司T恤?”
她笑起來:“讓我擁有一點自己的小秘密吧。”
周一的大會根本是個行刑場。這周我們要決定研發團隊“融入”進來的第一批名單,並對前期的跨部門交流渠道優化做一個階段性的總結,原本不是多麽勞心勞神的事,但別說BCG方,就連公司內部也對我們的工作並不支持。
歐洲部門那邊頻頻挑刺,我開口還好,下面的經理幾乎是一說話就會被人打斷:往常這種時候也不少見,但那時BCG還沒有進駐,多少會有人出來和和稀泥,或是佯裝主持公道、實則拉偏架。如今是大不相同了,我們兩部門被迫裝作哥倆好,真遇到爭執,連個緩衝區都沒有。
老大現在被各方的人盯著,根本不可能貿然發言。一切壓力都扛在我肩上,而我與凱文已是撕破了臉的,能有什麽待遇,可想而知。
今天我要是不來公司開這個會,我們怕是當場就要被他們給生吞活剝了。
例行匯報之後,大老板又將我單獨留下,這似乎已經是個慣例。之前他這麽做還會回避凱文他們兩個,一般是我在茶水間等一會兒,待接到喬瑟琳的通知後再回辦公室;考慮到老大對“這件事”原本就知情,真正避忌的,顯然是凱文。
但今天,他當場讓我留了下來。
喬瑟琳不在,大老板讓我等了一會兒。我原本想趁這個間隙開口,但轉念一想,推辭這份工作的想法,先前我已跟喬瑟琳提過了,她肯定會向大老板稍作暗示。今天大老板讓我等,必有深意。
我因此沒有貿貿然開口,在一旁安靜地看郵件,注意到大老板空閑下來,就主動匯報了越南事務的進展。
那邊的項目越做越順,因為盤子小,反而沒太受到疫情衝擊,算是我們部門近期比較亮眼的項目組了。對於小丁工作的安排,我也稍微提了幾句,這事就算是在大老板這邊過了明路,拿了枚可能起不到多少作用的護身符。
至於此事實際上是出自老大的安排,我沒敢說。他聽了越南相關的匯報,心情剛有好轉,我不願在這個關鍵時期去觸他的霉頭。
喬瑟琳回來了。
“抱歉讓你久等。”喬瑟琳微笑著和我打了招呼,站到大老板身後。
“坐吧。”他朝我旁邊的椅子努了努下巴。
我隻覺得腦袋裡像有根神經跳了一下那樣渾身緊繃。但人應該感覺不到那種動靜吧?說到底,神經是不會跳的,跳動的只有肌肉。然而我的感覺就是那麽怪異:喬瑟琳就在我旁邊坐下了。
這是前所未見的事。
審訊技巧中有一種俗稱“好警察,壞警察”的,可謂眾所周知。喬瑟琳向來待在大老板身側,或站或坐,可從沒聽說過她和別人身處同一方的。我心裡不由警惕,看來已被他們洞察了先機,我毫無準備間,陷入被動。
“關於上周你提到的事,”坐我身旁的喬瑟琳開口了,“那些顧慮顯然值得參考,我事後向利松提起過。利松感到還是有必要再仔細詢問你的想法,你願意談談嗎?”
我心中一緊,朝喬瑟琳點點頭,轉而向大老板道:“在正式接手這項工作以前,我就談到過自己的看法:我不認為在當時的情形下,與桑妮亞或任何的BCG人員達成私下合作是穩妥的。這樣做的風險很高,而我們的抗風險能力並不強悍,因為這相當於是在內部與敵人作戰了。當時,因為公司的信任,我接下了這份工作。
“現在過了一段時間。坦率地講,我確實拿到了一些情報,但代價很高,公司在與BCG方的博弈中也漸漸落了下乘。我認為自己的能力尚且不足,再繼續與潘德小姐保持接觸,是弊大於利的。”
“姚。我們知道,如果說哪裡出現了問題的話,那也不該是你的能力。對於你的業務能力我是非常放心的,而且我相信任何有智慧的人,都會和我達成共識。”大老板毫不吝嗇地誇獎了我。
“謝謝。”我小聲說。
“所以,它更像是一個……態度上的問題,一個立場上的問題。”他人畜無害的臉上陡然閃過一瞬的鋒利,“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為什麽想要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