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小姐很有錢。
我大概有這麽個印象。因為我大學的同學當中,每個敢念文科的,無一例外,都有些家底;研究生階段敢讀文的就更不用說了,算來算去,國際生裡也只有瞿芝芝,而她確實是家境殷實。
另外潘德小姐有自己的車,還是輛豪車。
……而且還是輛手動擋的豪車。
我是意識到了她有錢的。
但我沒意識到,潘德小姐居然這麽有錢。
老黃大笑著拍了拍我:“怎麽了?你整個人都凍住了!”
“不,我只是……”我摸了摸後頸,“我還以為是她掙得比較多。”
“她一個合夥人能掙多少?一百萬一年?”老大竟也笑起來,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那不是個能給我們當激勵榜樣的人,你定錯目標了。別灰心,姚,我現在達到的水平,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我想對你而言是不成問題的。”
我強笑:“有地住宅已經是個足夠宏偉的目標了,我恐怕夠不著。”
“找一個和你一起朝目標靠近的伴侶。”老黃擠了擠眼睛。
“這倒是。”老大雙手抱臂,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如果過段時間,你感興趣的話,我想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要先看看照片嗎?”
“我不相親,你知道的,魯德拉。但還是謝謝你。”我笑著搖了搖頭。老大身上被狗帶來的泥水已經全幹了,今天熱得嚇人。
老黃聽我這麽說,倒是沒拆台,只在一旁笑得很意味深長。
——我倒不是說她就不能有錢,或者她不像是個有錢人。我既不會嫌棄我的約會對象一貧如洗,也不至於排斥去親近一個超級富豪。
但我真沒想到——那天在鄧普西山吃飯,潘德小姐跟我一樣,對十塊錢一瓶的希臘進口礦泉水頗有微詞啊?
我記得她還提到過超市的礦泉水只要三毛。我都固定喝幾個牌子的礦泉水,五百毫升的售價在一塊錢不等,說起來比她還要奢侈那麽一點兒。
而且昨天前天,我們本來是該去聖淘沙的。外國人有資格購買的有地住宅都在那邊——她那借別墅給我們用的朋友該不會是她自己吧?
我還是覺得腦門發燙,太陽太毒了。
不是,什麽有錢人喝三毛錢的礦泉水啊?
門廊那邊有了動靜,孩子們抱著食材出來了。吉娃娃是在場最先有反應的生物,即刻衝向老大的妻子,幾個孩子哈哈大笑,院子裡瞬間布滿了單純的喜悅與狗尖銳的吠聲。
“我吃了你一包零食。”我幫卡佳將醃好的肉放到高處備用,“今天來的時候我太餓了。”
“好吃嗎?”她似乎也不是很生氣,黑溜溜的眼睛望著我。
真可愛啊——跟老大完全不一樣。
“還不錯,你的品味和我很相似。”
“那叫你的品味和我很相似,而不是相反。”卡佳說,“我還有兩包。你喜歡的話可以帶走。”
她說話時有種奇妙的酷與天真的混合,我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肯定比她別扭多了,至少沒辦法坦然地作為一個孩子去和大人講話。我啞然失笑,微微弓著身子,與她平視:“謝謝你。但我有工資拿,可以自己買。”
“我也想有工資拿。”她抱著手臂,“對了,姚,我正在學《F小調練習曲》。待會兒你願意過來幫我聽一下嗎?”
我當即同意。
她見我點頭,期待的眼神立刻化作了笑意,露出牙齒上的金屬托槽。卡佳可能有點兒不好意思,一下子又緊閉著嘴。
我差點笑出來,又怕傷害到她,最後裝作為她拿飲料,去冷藏櫃裡挑了一支礦泉水。都給她拿了,其他幾個孩子忽略了也不好,我便又翻了四罐果汁出來:現在裡邊兒都是啤酒了。
所以說買飲料這種事不能交給老黃做。在場的就只有他和老大會喝啤酒。
我沒來由走了會兒神。
她說她討厭啤酒。
“阿姨!”老黃的大兒子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 “你在笑什麽?”
“開心就笑啊。”我聽著這聲音就頭疼,拍了拍他的頭。
“卡佳的爸爸叫你過去。”他背著手,跟在我旁邊,才出來一會兒的工夫,他的身上已經出汗了,臉紅彤彤的。老黃的小兒子更是野得沒邊,這會兒拿著球和吉娃娃你追我趕……
我看了看嫂子。她已經開始抱著電腦垂死掙扎了。
對。下午該我照看他們……
“你為什麽歎氣?”老黃的大兒子說。但他問出口之後似乎就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麽,思維天馬行空又跳去了別處:“今天我們比賽打VR網球了,我拿了第一。”
“你們玩得開心嗎?”
“一般吧。我喜歡更考驗腦力的活動。”他酷酷地說。
真的嗎,那個在我家待了僅僅一周時間,就因為在屋裡弄得乒乒乓乓、害我被投訴了整整三次的雙雄之一,現在跟我說他喜歡考驗腦力的活動?
我盡量保持面部表情的流暢:“是嗎?最近有什麽熱衷的項目?”
“《十字軍之王2》。”他當即道,“剛才我們看卡佳的媽媽玩了兩個小時,我覺得它很適合我。”
老大的小兒子也跟著附和:“我媽厲害吧?”
我克制著沒去瞄強迫孩子觀看她玩策略遊戲的當事人。老大的妻子這會兒也在燒烤架附近幫忙,不知道她聽到孩子們的熱議作何感想。
網吧剛普及那會兒,我們家屬院裡也開了一家。記憶中確實有暑假回去時跟幾個鄰居家的孩子去網吧圍觀的畫面,當時觀看的遊戲是《紅色警戒》還是《帝國時代》我已並無印象,隻記得是款即時戰略遊戲,打遊戲的還是從附近專門騎自行車過來的哪個青年,彼時志得意滿,好像他所在意的並非宏偉的遊戲世界本身,而是身邊這群微不足道的上小學的觀眾。
但《十字軍之王2》的策略深度與當時的遊戲無法同日而語,這幫小孩兒是怎麽看懂的?除了卡佳以外,年紀最大的老黃家的兒子也才九歲。
“男孩兒。”卡佳抱著臂,在我旁邊發出些許鼻音,慢慢搖頭。
我看了看她,冒著被鄙夷的風險,小聲說:“你們下午還想繼續玩嗎?”
“我不會。”
“我也不會。”幾個男孩兒面面相覷。
“我可以接著玩。”老大的妻子忽然道,“我還沒拿到‘整合加洛林’呢。”
“1066年劇本?”
她點點頭:“你下午可以和他們一塊兒放松放松。孩子們就交給我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老黃的大兒子就道:“阿姨,你會玩嗎?”
我搖搖頭:“我會一點兒它的前作。”
老黃瞪大了眼睛:“你會打遊戲?”
我吸了口氣:“你說得就好像我是什麽穴居人一樣。我當然會打遊戲。”
老黃愣住一瞬,神情立刻又流暢起來:“不,你肯定是有什麽目的的。”
“我的目的是放松,謝謝。”我暗自心驚。老黃的直覺有時真的敏銳到可怕。
我肯定不會說實話,那太難為情了。
“玩遊戲學歷史”這種怎麽聽怎麽像借口的大實話,即便我說了,老黃也不會信。今天這麽多孩子在,更不能講——不然我該成什麽家庭會議的辯論材料了。
但和孩子們說說這類遊戲的益處也無妨。有深度的策略遊戲從來不缺死忠粉,我摸出手機,翻找到之前看過的段子,又確認了一下個別詞的英文翻譯,便說:“你們聽過羅馬笑話嗎?”
“什麽樣的?”出乎意料,卡佳先捧了場,“一個人走進一家酒吧?”
那是美國笑話。
我笑了笑:“聽好了哦?一個步兵、一個鐵甲騎兵、一個瓦達瑞泰的弓騎兵、一個瓦蘭吉衛隊的士兵和一個禁衛軍的士兵約好了去喝酒,步兵遲到了。”
這些詞他們今天上午剛剛在遊戲裡學過,熟悉得很。
“步兵說:‘陛下命令我們回去堅守,然後全速衝鋒。’鐵甲騎兵說,什麽是全速?”我看了看卡佳,她今天應該還是有認真圍觀的,這會兒已經有了笑意。
我接著講:“瓦達瑞泰的弓騎兵說,什麽是堅守?
“瓦蘭吉衛士說,什麽是命令?
“最後,禁衛軍的士兵說,”我賣了個關子,才道,“什麽是陛下?”
幾個小孩兒不知聽懂了幾成,笑作一團。老大的妻子很明顯是懂這幾個梗的,笑得厲害;老大也笑,最難得的是老黃夫婦也捧了場,興許是因為我那句“什麽是陛下”的語氣著實滑稽。
笑了一會兒,老黃的大兒子問我:“為什麽禁衛軍會那麽說呢?”
“嗯,羅馬帝國的最高元首叫什麽,你知道嗎?”
“皇帝?”
“可以這麽說。但在當時,人們更常用‘奧古都斯’這個稱呼。”我盡量使用簡單的詞語,“奧古都斯一般由元老院推選,而禁衛軍就是為了保護奧古都斯才存在的。不過,在羅馬帝國後期,這個制度運轉得不怎麽樣,因為元老院沒有拳頭,而奧古都斯的拳頭又不夠硬。
“最誇張的時候,元老院一年推選出了四個奧古都斯,但都被殺死了。這樣的情況下,你說禁衛軍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是‘陛下’呢?”
“那誰是陛下呢?”他問了個超出我預期的問題。
我帶著孩子們到旁邊坐下,想了想,說:“應該是戴克裡先吧。他以前是禁衛軍的頭頭,後來看不慣奧古都斯成天換來換去的,乾脆自己做了這個‘陛下’。而且他最早是個平民,他爸爸以前是奴隸。”
“哇喔。”
“那他很厲害了?”
“很厲害。”我點點頭,“在他以後,下一任奧古都斯是誰,決定的人就從元老院變成了現任的奧古都斯。”
“他選了誰?”
“他選了好幾個人。這些人後來誰也不肯聽誰的,其中有一家拳頭最硬,成了拜佔庭帝國。”
“噢!”老大的小兒子站起來,“今天媽媽打的那個國家!”
“你說得已經很接近完美了!”我有點佩服自己能把“八竿子打不著”形容為“很接近完美”,但現在畢竟不是自我吹捧的時候,我繼續道,“嗯,我在想,今天你們在遊戲裡看到的那個交戰中的國家應該是神聖羅馬帝國。拜佔庭在更右邊,要跑很多個單位才能看見。”
“拜佔庭不是羅馬嗎?”
開始了,我備考SAT世界歷史時的噩夢。
我說:“如果‘羅馬’是指我們剛剛說的那個羅馬的話,拜佔庭比較像——比較像它的一隻手。”
“神聖羅馬帝國是它的一隻腳?”
“神聖羅馬帝國是用它的腳做成的豬肉香腸。”我說。
幾個男孩兒瞪大了眼睛:“為什麽?”
我吸了口氣:“因為德國有很多豬肉香腸。”
繼我之後,卡佳徹底將話題帶偏:“你去過德國?”
“我在那裡上過一年學。”
“但這和德國有什麽關系?”老黃的小兒子還不肯放過我。
“你知道羅馬在哪兒嗎?”我看著他。
這個問題對於剛上幼兒園的孩子來說還是太難了,他求助地望向他的哥哥。
老黃的大兒子非常自信地說:“在意大利。”
不愧是黃修文的兒子,解題新思路。
最後還是老大將我從孩子堆裡解救出來。食物已經提前分裝到了盤子裡,我分到了一些雞和洋蔥,還有少量的韭菜——韭菜是老黃他們帶過來的,算是這頓燒烤裡我得到的唯一安慰。
當然,我不至於去問為什麽沒有牛肉。他們不吃牛肉這點我還是知道的。
“你開了個壞的頭。”老大的妻子說,“接下來我們都要為羅馬帝國的歷史普及做準備了。”
我笑起來:“孩子們感興趣會自己去查的。”
“你就是因此積攢了那麽多蹩腳的隱喻嗎?”老黃把韭菜咽下去,“因為感興趣?”
“我的比喻都很好。”我根本不搭理他,望著嫂子道,“我的同胞可以證明。”
“姚的漢語比喻比英語的要好得多。”她也不知道是在幫我還是在忙老黃,“但總體而言都很貼切,只是有的需要多想一會兒。”
老黃明顯不服氣,放下了他的盤子,抄著手朝我努努下巴:“你說,你怎麽說剛才那個豬肉香腸?”
“什麽意思?”我微微皺眉,“讓我多想幾個比方嗎?”
“是啊。你可以試著用華裔聽得懂的比喻,也可以試著講印度裔能輕松理解的。”老黃搖著頭,“這不是你最擅長的事。”
“我擅長所有事。”我又強調了一遍,“所有事。”
老大和孩子們的神情竟然差不多,望著我,眼神……很別扭。
像在觀看吉娃娃。
吉娃娃已經累了,現在在陰涼處趴著吐舌頭。我張口就說:“羅馬帝國是明,拜佔庭有點像南明,神聖羅馬帝國則是自稱繼承了明朝大統的‘太平王國’——這個是虛構的,歷史上不是這樣。”
嫂子抬了抬眉毛:“很精準。”
“什麽是太平王國?”老黃問。
我不知道“天國”怎麽翻譯好,就用了“王國”,倒也無傷大雅。我隻說:“是我編的。東南亞的我想不到,能跳過嗎?”
老黃聳了聳肩。
老大見我看過去,微微笑道:“《吠陀》故事,我想你未必知道,但如果是十三世紀以後的印度歷史典故的話,恕我不一定能聽明白。”
他和妻子都出生在新加坡,老大本人甚至從沒去過印度。
這倒有點兒麻煩,在那之前,印度本土的文字記載相當有限。我原本對那裡就不了解,莫臥兒帝國的歷史還是這個月突擊學習的。
想了兩秒沒結果,我乾脆偷了個懶,說:“假設羅馬帝國是英國,並且,亨利八世治下的愛爾蘭王國被理解成它的一部分,那麽北愛爾蘭就是拜佔庭,神聖羅馬帝國有點像現在的愛爾蘭共和國。”
當然了,這是站在英國的視角來看。站在愛爾蘭那邊,比喻得整個顛倒一下。
老大微微點頭:“很便於理解。”
“便於理解嗎?”老黃望過去。看得出來他對這兩個比方都不滿意。
我問:“豬肉香腸對你而言不具有說服力嗎?”
老黃頓了頓,吸了口氣:“好吧。”
他可能是對自己被降到了與孩子們相同的水平,感到不太適應,卻又無話可說。
老大喝了口啤酒:“其實說真的,修文——姚能跟各種背景的人談論歷史話題是她很大的一個優勢。對建立親近感來說,相同的文化基礎非常關鍵。有的人會說印度裔不管在哪兒都喜歡抱團,再看看新加坡的公職人員種族比例,華裔也不尋常地佔比極高,不是嗎?其實這些和文化都很有關系。有意識或潛意識,人總是喜歡親近與自己有話題的人的。”
“謝謝。”我小聲說,“我在這方面做過功課。”
老黃也點點頭:“姚很厲害。”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覺得可以考慮學一下普通話。”老大掃過我,看向老黃,“這對技術性工作能起到很大幫助,並且,對於技術以外的工作來說,普通話也是非常重要的。在這方面你有天然的條件,要試著把握。”
老黃若有所思,仍微微點頭,說:“很有啟發性。我會考慮的,謝謝你。”
老大轉而對我道:“不多的幾次私下接觸中,桑妮亞也給我留下了和你很近似的印象。當然,你更主動,更鋒利,這和你們的位置也有關系。”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位置”,我臉頰有點發燙。也許是正午的陽光太烈了。
他又分析了幾句潘德小姐的辦事風格:“……我相信你們間的交談,會讓雙方都感覺到棋逢對手。對她保持警惕永遠不會錯。”
我克制著給了反應:“她確實見多識廣,甚至在很多深層次的人文話題上,我們都能互有往來。”
老大啞然:“當然了,她是‘潘德’啊。”
他妻子聞言就笑起來。我直覺是個什麽印地語笑話,不過老黃他們也沒聽明白,我倒不需要在此不懂裝懂。
“印度人的姓氏,一聽就知道家裡是做什麽的,這個你知道嗎?”老大耐心為我們做著解釋,“比如我,我的姓的意思是‘駕駛戰車的人’。”
我點點頭,傳統的印度姓氏與種姓制度有直接的關系。當然,這是個敏感話題,印度裔之間自己都不怎麽聊,就更別說是同外國人了。
“‘潘德’從梵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學者’,精通四種《吠陀經》的人。”老大道,“所以基本上你可以默認她知道所有事情。”
我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但魯德拉,你似乎沒有當戰鬥員的經驗?”
他胡子動了動,笑起來:“但我的爺爺有。到我父親為止,我們家的人幾乎都在相關的行業當中謀生。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不明白。
那是梵語啊。梵語不是幾乎消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