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大少爺一見薄玨進來,一張癆病鬼似的臉倏地笑出朵蒼白孱弱的花來,他還坐在床上,兩頭的櫃子上放著水果和參湯,剛折下的香水百合插在瓶子裡,散發出清淡的香氣,不過這也無法中和掉房裡濃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他對薄玨說:“坐坐,不要客氣。”
薄玨離他遠遠地坐著,坐近了她怕自己又被碰瓷。
大少爺又瞧她一眼,手撐住了床沿,似乎要起來,薄玨冷冷地出聲製止道:“我勸你還是在床上躺著比較好。”
“我不,我就要下來。”
“……”
薄玨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位大少爺這是打算借著他的身份在這裡作威作福?還就要下來?他倒是在自己面前下來一個試試?
她一掃左右站著的兩個戰士,揚了揚下巴:“去,把他給我按住。”
“是,長官。”
那兩人同時伸手按住扶風大公子,大公子兩邊肩膀恍如被鐵鉗給鉗住,他咬著唇掙扎了一下,下唇泛起白,絲毫都動彈不得。他臉上似乎閃過一絲輕微的惱怒,很快又恢復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貴客的嗎?”他勾唇一笑。
“正是因為貴客,才有資格享受這樣的優待啊。”薄玨也衝他一笑,只是笑意卻未及眼底,“上一個叫我這麽守著的人,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扶風大公子高高地揚起了一雙算得上好看的眉,笑道:“那你可真是個掃把星,守誰誰死。”
薄玨:“……”
“如果我死了,你能負責嗎?”他掛著笑,歪著頭半真半假的問。
“我負不起,自然有負得起的人,”薄玨和他打太極,虛虛實實地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很費解,路上奔波,貴客體弱多病,令尊怎麽忍心讓你出使本國呢?我記得奎王還有三個兒子啊,個個都成年了,身強力壯。”
扶風大公子在接話之前有一段極短的停頓,要用讀秒表才能計算出來,他仰躺在床上,目光往兩側淡淡一掃,方才一直壓著他的手松了開來。他左手往櫃子上斜斜一伸,摘了一片雪白的花瓣,含進嘴裡咀嚼。
“其他幾個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廢物,父親不信任他們。”
“是麽?但我怎麽聽說他們一直活躍在內廷,各擔重職,是奎王名符其實的左膀右臂啊。”
扶風大公子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垂下眼瞼,他生得是那種很斯文秀氣的長相,像女孩兒,昳麗的眉、丹鳳眼,頭髮散著,嘴唇失了血的白,幾乎有點可憐了。
“父親更看重我。”他說,否則也不會把這件緊要的事交給他來做。
“如果平日留守東宮,只需要看書習字,鮮少參與政事,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出席各種各樣需要儲君的場合,叫做重視的話。”薄玨撫掌而笑,“頭一回聽見,挺新鮮。”
“父親是擔心我的身體。”
薄玨立刻道:“擔心你的身體就該讓你勤加鍛煉,少流連於觥籌交錯和阿諛奉承費腦筋的地方。”
扶風大公子收在被子裡的左手攥住了身下的床單,語氣平靜道:“你懂什麽?你什麽也不懂。”
“我是不懂,所以想聽大公子給我解釋一下。”薄玨擺出勤學好問的姿勢。
扶風大公子把腦袋往被子裡一縮:“累了,想睡覺。”
薄玨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心情愉悅道:“好,我守著。”
過了一會兒,被窩底下伸出一隻修長的手,對準了床邊的垃圾桶,松開手掌,一張揉成團的紙巾精準無比地落了進去。他又露出半張臉:“無論怎麽說,謝謝你昨晚救了我。”
薄玨:“???”
她理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道:“昨晚救你的是元帥,不是我。”
"……可我是在你懷裡醒過來的,那就是你!"
薄玨:“!!!”
話不要說得這麽曖昧好不好?!自己和他有半毛錢關系?要是被趙清閣聽到回去還不得扒了她一層皮!
“昨天來的那個是你愛人吧,等她晚上來了我還要再說一遍。”扶風大公子嘴角一咧,露出邪惡的笑容。
薄玨:“……”
這個人腦子是有坑吧,見不得人好。
她還沒來得及開始下一輪嘴炮,扶風大公子又當了一次縮頭烏龜,躲進了被子裡,他在黑暗裡睜著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將眼睛睜大了一些。
他自小病弱,但因為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備受寵愛,即使弟弟們接二連三地出生,父親也對他愛護不減,甚至尤甚當初。他也很努力地想要變得厲害一點,至少不要因為吹稍長一點時間的風、站得稍久便暈倒,他從小到大都泡在藥罐子裡,也僅僅是維持生命而已。父親對他的好讓他很愧疚,尤其是前幾年把他立為繼承人,更是惶恐之至,急急忙忙便央人扶著他去見父親。
也就是那時候,他聽到了一些不異於天崩地裂的事情。
那是他的兄弟們,在花園裡肆無忌憚地談話。
“嘁,老大那個窩囊廢,現在指不定在家怎麽高興呢,還真以為父親想讓他繼位啊,也不看看他那個病歪歪的樣子。”
“就是就是,老大哪有二哥您英明神武、器宇軒昂,父親去哪裡都要你隨侍左右的。”
“我看啊,他就是父親推出來的一步棋,還是那種一次性的,先養著,時機一到就可以拿過來用,然後毫不留情地舍掉。”
“還是老四會說話。”
一向文弱善良的扶風大公子把扶著他的隨從的手臂都掐紫了,他不相信父親會這樣對他,於是悄悄地繞開他們,和父親當面對質,奎王聞言勃然大怒,當即把另外三個兒子叫過來,一人抽了一頓鞭子,從此宮裡再也沒人敢說他的閑話。
他高興了好幾天,但是那些話就如附骨之疽,隔三差五地冒出來,在他耳邊一遍一遍地回放。
他慢慢懷疑起來,如果父親真的看重他,作為繼承人,他怎麽一點都不用學著處理政事,他雖然體弱,但是大腦沒有問題,越來越多的為什麽無法解答,父親的態度又一如既往的溫柔,他清晰地感覺自己被分成了兩半。一半耽於父親的寵愛,一半來自己內心的恐懼。
直到一個月前,他被賦予了這項任務。奎王——他的父親握著他的雙肩,用非常溫柔的語氣說:“孩子,我需要你出使天宿星,然後給我們一個開戰的理由。”
他迷茫地看著父親,沒聽明白。
奎王說:“孩子,你留在那裡吧。”
怎麽留在那裡?那樣留在那裡。
他啞然,片刻,說:“好。”
無論如何,他還抱著希望,即使到了天宿星也是一樣。他不需要別人來說他父親如何,他自己知道,父親是真正愛他的!做不了假!
薄玨看著被面的起伏,勾唇輕笑,目光慢慢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果然……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牛犢子,一激就激出來了,小牛犢子,唔,她捏捏下巴,想:要怎麽對付呢?
——
另一邊,上午十一點,趙清閣準時到元帥的住所報到。門口的警衛兵打過招呼,沒等她拿證件自證身份,就已經讓行了,她突然有點緊張,不是因為要見元帥,而是覺得什麽都猜不到,感覺很不好。
裡面有好幾道門,她暢通無阻地進去,敲響了一扇無人把守的密閉的大門。
“進。”
冷靜如趙清閣,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昨天還衣冠楚楚的元帥閣下正穿著西點廚師服,戴著高高的廚師帽,手指靈巧地在盤中擺弄,烤箱發出滴的一聲,她熟練地取出來,一手各端了一個托盤出來。
甜甜的香氣頓時飄滿了整個屋子。
“坐。”
乳白色的餐桌和椅具,桌面、椅背上精致的浮雕花紋,完全的西式風格,元帥脫下身上的衣服,裡面是一身常服,寶石藍和黑色,高貴鎮得住場的顏色。
趙清閣僵硬地坐在她對面。
“吃啊。”
趙清閣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個圓圓的粉團子,用手托著,慢慢送進嘴裡。
元帥專心致志地盯著她,說:“飯前甜點,你先嘗嘗,一會兒上正餐。”
趙清閣:“……”
“元帥,您找我來是有什麽任務要吩咐嗎?無論是什麽,我保證完成任務!”只要不讓她和這麽“親和”的元帥待在一起。
元帥雙手交疊搭在桌子上,身子往前傾:“啊,也沒什麽任務,就是報答你多年前幫我一把的恩情,請你吃頓飯。”
趙清閣:“???”
元帥一笑:“不記得了?十一年前,你們在校外實習,碰到一個被野獸咬傷了的契主,就是我。”
趙清閣:“……”
她記倒是記起來了,然而還是一頭霧水,她到底想幹什麽?
“我不想幹什麽,就是單純地請你吃頓飯,特別單純,吃完飯我還有正事兒要和你說。”
趙清閣立馬起身立正:“那您現在說吧,任務重要!”
“坐下坐下,坐下,”元帥手往下壓了壓,“吃飽了才能乾正事不是?少給我整些有的沒的,再多話我明天就把薄玨派到太空戰場上去。”
趙清閣隻好坐著繼續吃,她吃完第二塊,停下了,問道:“元帥閣下,我可以帶幾個晚上回去吃嗎?”
元帥故意道:“你自己吃可以,給別人不行。”
“是。”趙清閣還是裝了幾個,包起來放在上衣口袋裡。
反正回去了她也不知道是誰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