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明桓走後不久, 顧家兩位兄長就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冒了出來,顧琢湊到顧恆耳邊,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一番, “三弟,你這脾氣要不得啊!”
“如何要不得?”顧恆不鹹不淡地問。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不辭辛勞地跑到你跟前來,就跟那向主人邀功的小狗似的, 朝著你搖尾巴呢,你可倒好,硬生生將人氣走了。”
顧恆轉身走了兩步,避開顧琢些。
顧琢又跟了上去,顧瑜瞧著顧恆的神色,扯了顧琢一把, “三弟與陛下相處, 自有他的相處之道, 我們這些局外人, 便不要插嘴了。”
“大哥,我也是為了三弟好。”顧琢癟了癟嘴角,卻沒再說話了。
此間消息白日裡便傳了出去, 不消幾個時辰全京都城的人都知道了,遊夫人自然也得了消息, 這幾日雖然早有準備, 卻沒料到真的有這一天。
她原以為自己兒子定然會娶個文靜淑雅的媳婦兒回家,再過兩年便能抱上大孫子,哪成想如今變成了這樣。
她在屋內抹眼淚,本覺得是兒子受了大委屈,若真如此她便是拚出性命, 也要討回公道。可是兒子說沒有,他是自願的。怎麽就自願了呢?遊夫人想不通,曾一度她以為顧恆不過是說說,沒到真格的時候。
雖然母子倆沒有長期處在一塊兒,可到底是血脈相連,她自認是了解這個兒子的。
她一定有辦法將人扭回來,只要沒見到真格,她便是不信的。
可現在,冊封的旨意都出來了,顧恆如今的身份,不過是比皇后稍稍低一些罷了,這朝堂上的大臣,後院的誥命,哪個見著顧恆不得行禮?就是她見著顧恆,也要行禮稱一聲殿下了。
哪還有什麽轉圜的余地?
入夜,顧恆窩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心中思緒紛飛。
今夜的那道詔書他心裡驚濤駭浪,遠比表現出來得更多,而與衛明桓針鋒相對,也絕非他當下的本意,只是他並不知道衛明桓這般高調張揚是為了什麽,按理說他是個老謀深算的陰謀家,不可能這麽衝動肆意妄為。
還是說那瘋狗想要將他豎成一個靶子,當做擋箭牌用?又或許還有一種可能,那人當真是動了真情,便忍不住將天底下最好的給自己心愛之人。
然而後者,是如今的顧恆承受不起的。
他歎息一聲,房門突然被人敲了敲,外頭有個男子的聲音:“三弟,睡了麽?”
是他大哥,顧瑜。
“尚未。”顧恆立時起身,打開門,就見顧瑜站在外頭,“大哥有何事?”
“甄家來人了。”顧瑜道,“是乾安伯親自來的,要尋你。”
顧恆先是怔了一下,忽然又勾起嘴角笑了,“那便走吧。”
他想得很明白,定然是因為衛明桓的那一道冊封詔書,甄家的男嗣都被關在廷獄,如今天家對乾安伯府不喜,他一個伯爵尋遍了各種辦法,竟連去見一面都無法做到。
廷獄啊,那是羽林衛管轄的地方,樓滌玉那樣冷面冷心的人,只聽從衛明桓的命令,半點情面都不講。
而顧恆當真得了陛下的青眼,還是貴妃這般殊榮,乾安伯心裡那杆秤就慢慢傾斜了。他們甄家以牆頭草出名,自然不在乎出爾反爾首鼠兩端的名聲,當即拉下臉皮,一入夜就找到了顧家來。
三人在一間偏廳會面,乾安伯一身低調的黑衣,身上沒有佩戴任何標志公侯身份的飾品,見到顧恆就扯出一張笑臉,“下臣見過貴妃殿下。”
竟是恭恭敬敬行起禮來。
說起來,貴妃這個身份,確實比一般的公侯要尊貴得多,幾乎等同於親王了,所以乾安伯這個禮,顧恆也是受得的。
“乾安伯不必多禮。”顧恆臉上淡淡的,“漏夜前來所謂何事?”
乾安伯不複清晨那般疾言厲色,臉上總是堆著笑容,先是看了一眼顧瑜,隨後道:“今晨殿下要為長姐討和離書,下臣言語無狀得罪了殿下,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哦,原是來道歉的,那自不必了。”顧恆擺擺手,“我這人沒什麽可得罪的,也不在乎得罪了誰,若無正事,老伯爺請便?”
“別,”乾安伯連忙製止,“是下臣有事想請殿下幫忙。”
打臉來得太快,饒是乾安伯這般厚臉皮的,說話間也覺得老臉臊得慌,吞吞吐吐提不到正題上。
顧恆原本想了其他的法子,想從甄家拿到顧婉的和離書,可眼下甄家慫得快,衛明桓一紙詔書便讓他們嚇破了膽,忙不丟就上門,攪得顧恆毫無成就感。
他嗯了一聲,“什麽忙?”
“殿下是陛下跟前的紅人,想來在陛下身邊也是說得上話的。”乾安伯的語氣愈發低聲下氣,不自覺連背也躬了下去。
顧恆文穩著沒說話。
乾安伯繼續道:“老夫那幾個小兒在廷獄多日不得見,煩請殿下在陛下跟前說些好話,讓下臣去見上一見。那日他們挨了杖刑,只怕身上傷的不輕,如今已有多日了,下臣實在擔心得緊,哪怕是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你怎麽知道,我說話陛下就一定會聽呢?”顧恆微笑著,“畢竟我還年輕,也許久不在京都城,想來沒有老伯爺在天家心中的分量,此事還得老伯爺親自去周旋吧。”
乾安伯聽到這話,在心裡暗罵顧恆這個小兔崽子,誰不知道如今你進了陛下的后宮,還是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貴妃,陛下后宮空無一人,唯有你這個尚未正式入宮的男妃,可見你不得寵誰得寵?
偏偏在這兒裝大尾巴狼,我都這般低聲下氣了,就差當場跪下來求你了,你還想怎樣?
若不是子嗣皆捏在陛下手中,乾安伯定然不會將一個承歡男子身下的人放在眼裡,如今他求遍了各家府門,唯有顧恆這裡是個突破口了,自然是不肯放過。
於是他從懷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和離書,笑嘻嘻地說道:“殿下今日上門,和離書忘記帶走了,下臣這便幫忙送過來了。”
顧恆挑了挑眉,目光落在那封書信上,“老伯爺已經寫好了?”
“自然是寫好了,本來今晨就要寫的,只是殿下與瑜公子,婉小姐走得急,這不……”乾安伯雙手恭敬奉上,“下臣便不辭辛勞上門攪擾,還請殿下收下此和離書。”
連對顧婉的稱呼都變了,顧恆不免笑了笑,“哦,那我便替長姐收下了。”
“從此以後,長姐與甄家便再無乾系,日後婚嫁自由,甄遠想娶什麽樣的媳婦兒,我顧家管不著,我長姐作何選擇甄家亦沒有干涉的權利。”
“是是是……”乾安伯連連點頭,“那廷獄一事,殿下可能幫忙說上話?”
顧恆沒應聲,他打開和離書一字一句看著,筆墨還是新的,帶著濃濃的墨香味,想來乾安伯今日在家中並不好受,恐怕思來想去做了無數抉擇,這才決定來找他。
裡面的用詞也很客氣,給足了顧家臉面,甚至還將顧婉誇讚了一番。
這樣的和離書,天底下也就是只有甄家能寫出來了吧,顧恆在心頭輕輕一笑,他沒想到這份東西竟然來得如此容易,甚至連半點招數都沒試出來,僅僅是因為衛明桓的緣故使得他的身份變了。
他是不是還得感謝一下衛明桓,今日將人氣走了,好像有點過意不去了。
“殿下……”乾安伯心急地催促道。
顧恆這才收好手中的和離書,“既然我顧家與甄家已然沒了關系,那我也沒必要替貴府幾位公子費心思了吧。”
乾安伯臉色一變,“顧珩,你……“
“我就說嘛,方才那樣子那說話的做派,實在不太適應,這才是老伯爺的真面目。”顧恆輕輕笑著,旁邊一直未曾說話的顧瑜也笑了起來。
他可知道自己這三弟是個小狐狸,乾安伯就這麽輕輕松松將和離書奉上,三弟翻臉不認人也是有的,他一點也不意外,更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乾安伯氣得半死,本以為顧家是個守信的,得了好處必然要幫忙,哪曉得顧恆簡直不是人。
他有短處在那人手中,自然什麽硬話狠話都說不起,很快沉下心思來,“殿下還想從我甄家手中拿到什麽,盡管開口。”
顧恆點點頭,“老伯爺果然是明白人,到了你求人的地步,自然有些事沒有上午那麽好解決了。”
乾安伯很快意識到什麽,“難道你還要將我甄家子嗣改名換姓不成?那可是我甄家的血脈!”
“是,沒錯,可那也是我顧家血脈!”顧恆強硬道,“甄家如今是什麽情形,我原本只是猜測幾分,如今老伯爺不計前嫌求到了我門上,想來比我猜的還要難受許多,恐怕乾安伯府已然被京都世家拋棄了吧?”
乾安伯聞言,沒有說話,似是默認。
顧恆繼續道:“其實我在陛下跟前也說不上什麽話,陛下是什麽樣的人,世家子弟都清楚,豈能為了一個男人而改變心意?甄家如今惹了禍端,被天家一力打壓,還想翻身,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不若怎麽想著保留自身,興許二十年後,三十年後,能有些許轉機呢。”
乾安伯黑著臉,自然是不肯這樣的。
畢竟他們甄家發家晚,不比顧家這樣底蘊深厚,哪裡等得到二三十年?正因如此,他們不得不走上一條見風使舵的道路,而子嗣,對他們而言也極為重要。
若不是當初被世家當做出頭鳥,如今也做不得這替罪羊。
他也不想欺到天子頭上去的,可那不是因為自家薄弱,被後面的人推了出來嘛,世家想要天子難堪,他也只能被迫出面了。
“殿下如此教誨,下臣銘記於心。”乾安伯依然忍耐得住表面的恭敬,“不過殿下說自己在陛下身邊沒有分量,這話怕是不對的,否則這貴妃之位是如何來的?而下臣今日,又為何親自將和離書送上?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管到了何時何地,都得給自個兒留條後路,不是嗎?”
顧恆不可置否。
顧瑜適時開口:“老伯爺,其實那三個孩子留在顧家,至少比留在現如今的甄家好,不管改沒改姓,都改變不了他們是遠公子的子嗣。既如此,老伯爺也不必過多糾結,這也應合老伯爺口中所說,為自個兒留條後路。”
“罷了。”乾安伯頹然歎息,“若殿下肯為下臣說句話,下臣須得付出些什麽,還請明言。”
顧恆微笑,“老伯爺是明白人,既然孩子是甄家的血脈,那付出必要的撫養費,也是應當吧?”
“顧珩小兒!”乾安伯氣得吐血,簡直沒見過這般沒臉沒皮的世家子,這還是受過良好教養的士族子弟嗎?真不怕丟了長亭侯府的臉面!
“老伯爺答應否?”顧恆絲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他本就是個陰險惡毒之人,從前爭權奪位的時候是,現在也是。只要能獲得利益,什麽事他做不出來,什麽東西他豁不出去,畢竟他連進宮都答應了。
乾安伯沉痛地點點頭,“下臣必會悉數奉上,還請殿下不要食言。”
“那是自然。”顧恆露出篤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