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伯得了答覆回府, 第二天一早就托心腹送來了一大疊銀票,親自交到顧恆的手中。
顧恆拿了銀票,臉上不由得露出笑容, 被顧琢看見了打趣一番,“三弟,瞧瞧你這般奸詐的樣子。”
“這是我們該得的。”顧恆不以為然,隨後去找了顧婉, 將得到的銀票一並交給了對方,待說明是甄家送來的撫養費,顧婉眼睛都瞪圓了。
“當真?”柔弱的顧家小姐似乎從未有過這般強勢的時候,竟然有一天能讓甄家服軟。
顧恆笑道:“當真,還是甄家老伯爺親自送過來的。”
“竟是老伯爺?”顧婉更加吃驚了,“老伯爺向來脖子硬, 哪怕錯了也絕對不會服軟, 珩弟你竟可以讓老伯爺這般, 不光拿了和離書, 還送了銀票。”
顧恆心裡敲了個警鍾,“也不光是我的緣故,還是大哥厲害, 興許是當日一劍刺出,教甄家嚇壞了膽。再加上他們如今不得今上喜歡, 一眾子嗣還被羽林衛押在廷獄, 可是那位樓大人親自押的。”
“樓大人厲害。”顧婉感慨一聲,“那我得謝謝瑜公子去。”
“好。”顧恆見顧婉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心裡也松了一口氣,如今也算是對原本的顧珩有那麽一絲補償了吧。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顧恆不是個拖延的人, 當即遞了牌子見聖,準備幫甄家說兩句話,但也是做個樣子罷了。
他很清楚那隻瘋狗的心思,衛明桓之前跟他談過話,乾安伯肯定是要被殺雞儆猴的,說不定被褫奪爵位滅門也未可知。除卻去年那一樁暴、亂慘事,顧家對甄家也並無好感,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鼠輩,不過是百姓的蛀蟲罷了。
至於得了乾安伯的好處,他當時要的不過是去廷獄見一見兒子,這一點顧恆覺得他能跟衛明桓商量一下。
衛明桓見顧恆來找他,當即就召見了對方。
勤政殿裡,衛明桓的書案上堆滿了折子,但他正看著門外,那一縷陽光照進來。
一個小宮人弓著身子進來,衛明桓微微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他也說不清自己這點莫名的情緒是為了什麽。
但很快顧恆也跟著小宮人進來了,那個熟悉的樣子,瞬間讓衛明桓低落的情緒一下蕩然無存。
他不自覺地嘴角輕輕揚起,徐徐看著顧恆行禮,“臣顧珩,參見陛下。”
“你來見朕,所為何事?”衛明桓因著昨日與顧恆爭論的事,多少還有些不大痛快,沒那麽心無芥蒂,因而語氣不太好。
顧恆也料想到了,但卻沒什麽反應,待宮人退下,他直接說明了來意,“臣來見陛下,是有要事相商。”
“哦?什麽事?”衛明桓的語氣很上挑,但臉上半點興趣都沒有。
顧恆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就知道這瘋狗是個記仇的性子,昨天被他懟了一頓,心裡有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乾安伯求到臣門上,想要到廷獄見一見子嗣。”顧恆的語氣恭敬,“臣便來替甄家求個情。”
“呵!”衛明桓冷笑,“你就答應了?若是朕不讓呢?”
“若是陛下不應許,那是臣無能,臣便去回乾安伯便是。”顧恆不卑不亢地說道。
衛明桓心口堵,從來沒覺得一個文弱書生是個這麽氣人的性子,當年那個小姑娘分明是那樣一個純潔可愛的小天使,這人怎麽跟顧家那個豬頭一樣地討人厭。
“你是來求朕,就不能拿出點兒誠意來?”衛明桓挑著眼尾看他,心想這人要是再不順心如意地說話,就將人從勤政殿趕出去。
顧恆垂眸,掩飾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問:“陛下想要什麽誠意?”
話遞到了衛明桓的嘴邊,衛明桓想要什麽似乎唾手可得,但他卻定定地看著顧恆,語氣輕描淡寫,“甄家給了你什麽好處?”
顧恆神色怔了一下,沒想到衛明桓突然轉了話鋒。
衛明桓又道:“上次不還讓朕為你們顧家伸張冤屈,這會兒又跟乾安伯站在一條線上了?如此反覆無常,朕該如何自處啊?”
這話的意思,不可謂不戳心,衛明桓從來不是一個忍氣吞聲的人,果然一出手便是要害。
顧恆正色道:“甄家拿了和離書,和數目不菲的撫養費,三個孩子也留在了顧家,這樣的好處,臣很難不心動。”
“那若是日後旁人給你了更大的好處,你也會心動,是也不是?”衛明桓的話幾乎咄咄逼人。
顧恆歎了口氣,“不是,無傷大雅自然可以拿些好處,但顧家對國對民的忠誠,永遠是底線。”
衛明桓定定地看著顧恆,他不是真的懷疑這個人,只是想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誰叫對方在長亭侯府那樣讓他沒臉。這會兒見他神色肅穆,似乎說到了對方心坎上,他又有些後悔了,心裡躊躇著,是不是要找補兩句。
“陛下,你我之間,便是這樣不信任麽?”顧恆的聲音幽幽的。
衛明桓臉上一訕,“罷了,不過一問,你這麽當真作甚?”
顧恆暗地裡笑了,面上卻不顯,大約也沒想到衛明桓這麽快就認慫,當即道:“那甄家進廷獄這事?”
衛明桓擺擺手,“見一面罷了,又不是放他們出去,自然是小事一樁,否則你堂堂貴妃連句話都說不了,那豈不是不給你臉?”
提到貴妃二字,顧恆臉上一僵,半晌,謝恩。
衛明桓察覺到對方的神色,笑了,“珩公子,你既拿了甄家的好處,替他們辦了事,那朕為你辦了事,你能給朕什麽好處?”
顧恆便知道不是這麽容易的,衛明桓小肚雞腸得很,要是不佔點便宜,怎麽肯平白無故應承他?
“陛下想要什麽好處?”顧恆一雙明眸看著衛明桓,衛明桓不知為何心裡有些慌,他輕咳一聲,才開口:“那個,你明日便進宮吧。”
說到這話,他略微垂著眸,沒有直視顧恆的臉。
顧恆心裡雖然驚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他早就知道拿自己當賭注應該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如果衛明桓真的要對他動手動腳,他……想到對面這個人,他就沒辦法冷靜。
進宮這件事是沒辦法反悔的,那就只能見機行事了。顧恆在心裡告訴自己,總不能真跟衛明桓發生些什麽吧。
衛明桓對他的心思,盡管不知道基於什麽,但應當並不強烈。畢竟這麽多年的爭權奪位,眼前這個男人隨時都是走在刀尖上,怎麽可能還有精力花費在兒女情長?
顧恆心裡思忖著,應當是這幾年稍稍安定了,衛明桓便騰出了一些精力,想起從前這個心上人來了。
彼此對手十余年,顧恆從未想過,衛明桓竟然是喜歡男人的。
思緒在腦海中打轉,衛明桓見對方半天不說話,心裡也有些打鼓了,他可知道這小子是個牙尖嘴利的,氣死人不償命的,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麽法子來氣他。
“怎麽,不願意?”衛明桓終究沒忍住,追問了一句。
顧恆回過神來,道:“貴妃禮儀,陛下便不要了麽?”
“什麽?”衛明桓腦子一懵。
顧恆道:“說好的八抬大轎呢?”
衛明桓可算想起自己跟人許了什麽諾言了,他忍不住笑了,“原來你還在想這個啊,那便是了,朕必讓典正司給你一場風風光光的冊封儀式。別忘了,你可是朕唯一的妃嬪。”
“沒別人了?”顧恆表示不解。
“當然,有了你,還要別人作甚?”衛明桓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他從顧恆的話裡得出了一個信號,那就是對方是願意進宮的,因此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
顧恆沉默了一瞬,若是宮裡沒別人,那日後可是不太好過啊。
“既是選秀,陛下不若再選幾個德才兼備的,不管男子也好,女子也好,終究是三宮六院,充盈起來才是。”
衛明桓聽到這話,直接搖了搖頭,“不,朕有你足矣,不需要旁人才插足朕與你之間的感情。更何況,若給了旁人口子,還不知道會被安排多少內線在身邊。”
聽到最後一句話,顧恆瞬間明白了,“陛下是不想跟世家再有任何的牽扯,若選了世家女進宮,日後皇嗣又是扯不清楚的一盤亂帳,到時候削番的手腳也會被捆住。”
衛明桓心裡有這個意思,但卻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他不想讓心上人在宮裡遭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宮裡人多了,勾心鬥角的事肯定一直不斷,后宮牽扯前朝,很多時候並不能得到公平的結果。
而衛明桓,並不想讓顧珩受到這樣的對待,他也不想因為形勢所困,而做出任何對不起顧珩的事情。
既如此,那不如一開始就將一切火苗都掐滅,隻給對方一個乾淨舒適的環境。后宮嘛,他本就不熱衷於此,只要能完成多年夙願,日後的事,便日後再說吧。
只希望君心似我心,與君長相守,這一輩子便交付於君了。
衛明桓心裡是這般想的,嘴上卻沒有反駁顧恆的話,“你說得很對,所以朕這次冊封了你的位份,便不打算讓選秀繼續了。更何況,朕執意要選男妃,難道還有人會像你這般傻,非要進宮不成?”
“那也未必。”顧恆淡淡說了一句。
衛明桓挑眉,“你,吃醋了?”
尾音裡含著笑意,衛明桓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顧恆心道自己還真沒這個意思,但也不需要跟人辯解什麽,隻道:“像甄家這般,已經快要走到窮途末路了,若是陛下執意要懲治他們家,而京都世家又拋棄了他們,陛下以為甄家會不會鋌而走險?”
“就像珩公子這般鋌而走險?”衛明桓的嘴角依舊掛著笑意。
顧恆沒說話。
對方道:“珩公子能鋌而走險,是因為朕的軟肋就握在你手裡,朕心甘情願被你要挾,與你做交易。而甄家,你以為他們還能重複走顧家的老路?真以為送一個子嗣進宮,就能跟朕站隊,就能與朕達成聯盟?”
顧恆聽到這裡,心頭一緊。
他很清楚,自己是拿捏到了這條瘋狗的要害,否則他怎麽會依從自己。
所以衛明桓此刻的話,同樣也是在說給他聽的,他心裡又更謹慎了一分。
“別說他甄家沒有賞心悅目到令人神魂顛倒之輩,就算有,朕也決意要拿下他們,為去年無辜受死的百姓報仇雪恨。”衛明桓說到這裡,眼神裡露出幾分陌生的凶狠,目光似乎看到了更遠方,虛無縹緲了起來。
“阿珩,你聰明至極,朕希望長亭侯與朕,是為天下百姓著想的。”
顧恆第一次發現自己與衛明桓之間,竟是如此的和諧,他們的目標是空前的一致。
“那是自然。”隔著一張書案,他的回答像是一種承諾,他的眼神直視著這位多年宿敵,如今的年輕君主。
彼此對視那一瞬間,衛明桓仿佛找回了多年前的心境,那是奪嫡時面對顧恆時的惺惺相惜。
這個人,明明是不熟悉的臉,卻時常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難道顧家出來的子嗣,都像那個死對頭一般嗎?
衛明桓心裡想過很多很多,最後卻一一拋開了,他知道對方已經死在了六年前的大理寺。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握好現在。
而眼前這個人,才是應該狠狠攥進手心的。
如果沒有他,還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成了什麽樣子,所謂歸途,所謂本心,都僅僅是來源於心底唯一一點堅持吧。
於是他笑了笑,“今日珩公子所請,朕必然會答應的,那明日,朕在勤政殿,恭候阿珩。”
顧恆歎了口氣,點點頭,“是。”
“冊封禮,朕一定給你最好的。”衛明桓說道,“你告退吧。”
顧恆出了勤政殿,抬頭望了望天,日後高牆大院,終究是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