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的臉色異常難看。
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通紅,咬著嘴裡的腮肉死死盯著阮白,眼中透露出的狠絕幾乎要將阮白一塊一塊撕成碎片。他不得不承認,阮白的威脅的確是有用的。
劉元閉了閉眼睛,嗓子沙啞:“你想知道什麽?”
阮白一點也不意外劉元會服軟,盡管他知道自己利用已經逝去的人去威脅劉元是一件非常不要臉的事情,但是沒辦法,他也算是看出來了,像劉元這樣的人,要麽一擊必中抓住他的死穴,要麽就是被他一擊必中。
阮白站在棺材邊上,衝他微笑:“七年前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怎麽回來的,那些村民變成的亡靈為什麽這麽恨你?”
“你們竟然連亡靈都知道?”
劉元冷笑了一聲,原來如此,他說阮白都在這個村子待了那麽長時間了,怎麽就這幾天開始不安分了。原來是早就遇到了亡靈,所以才會對七年前的事情起疑。
“知道他們的存在並不奇怪,元叔。”阮白道,“所以,趕緊來說說吧。”
劉元將手臂往白光遠的脖子處壓得更緊了,白光遠翻著白眼哼哧哼哧的努力喘氣,老萬見他這模樣一著急又想上前,然後聽到了阮白手指落在棺材上的聲音。那咚咚咚的沉悶的聲音輕易撞擊著劉元的心臟,令他完全無法繼續狠下殺手。
他有些挫敗的松開手,隻以一隻手困住白光遠。
望著阮白,他面無表情的道:“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七年前我們一同出海的人遇到了暴風雨,船隻傾覆的時候我們逃到了救生小艇上,但是人太多了,我們只能減少生還者。”
阮白點頭,這和他們從田寧寧嘴裡聽到的故事相差不大,他接上劉元的話,“所以你們進行了兩人之間的猜拳,誰贏了就可以繼續留在船上,就這樣一層一層的篩選下去。”
“沒錯。”劉元更是意外,阮白竟然連這種事情都知道,劉元在心裡一番思量之後便猜到阮白應該是和亡靈有了聯系,但是也不對……既然都與亡靈有聯系了,為什麽還要專門來找他呢?
劉元不動聲色,直接反問阮白:“所以你認為我們做錯了?在當時的情況下,少幾個人生還總比一群人全部死亡好一些。”
“放屁。”說話的人是白光遠,他被按得手臂仿佛斷了似的疼得要命,聽到劉元那看似非常正確實際上就是狗屁的話,立刻就翻了個白眼,“你說的少幾個人生還是指就你一個活下來嗎?”
阮白低頭笑出了聲。
白光遠還真說到阮白心坎上去了。
阮白其實是同意劉元的說法的,但很顯然,最終事實與劉元的說法畫不上等號。
“這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們從八個人,減少到四個人。可惜最後還是發現人太多了,於是我們四人只能繼續前一次的方式來獲得活下去的名額。”
“你贏到了最後?”
“當然。”劉元承人,他的臉上看上去有些得意,然而接下去的話還未說出口便換來了老萬的一聲冷笑,“你騙人。”
阮白和劉元齊齊看向老萬。
老萬的眼睛緊緊盯著劉元略顯錯愕的臉,連半絲猶豫都沒有,再一次重複了一遍:“你在說謊。”
阮白看著表情冷漠卻擲地有聲的老萬,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好像知道老萬的技能是什麽了——人形測謊儀。
還記得那天雨夜裡亡靈偽裝成他的模樣敲門的亡靈說到自己是阮白的時候立刻就被老萬否決了。後來白光遠和他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阮白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的以為老萬心思靈敏比較聰明,但現在看來,原來是有外掛。
阮白的手指再次碰上了棺材,輕輕地敲了一下,“看上去,元叔似乎不太想真心實意的和我們合作。”
劉元的臉黑得都堪比木炭了。
阮白輕易捏住了他的死穴,他除了實話實說以外壓根就反抗不了。
他看著不遠處的黑木棺材,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遲疑和複雜。就這麽咬牙沉默了不知道多久,他像是突然松懈下來似的,竟是直接一把松開了白光遠,白光遠反應過來以後立馬拔腿就跑。他跑了一段回頭察覺到劉元壓根沒有追上來的意思,愣了愣。
“這是怎麽了?”他一邊嘟囔著,一邊跑到了阮白和老萬的身後,“該不會是想和咱們同歸於盡吧?”
這樣的想法剛剛從腦袋裡竄出來,劉元便再次開口了。
“我說,只要你別再碰我老婆的棺材。”
劉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個剛才還狠戾得似乎能將白光遠掐死的男人突然之間露出了疲態,連頭上的白發看上去都沒有了光澤。看著可憐,實際上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同情他。
阮白他們都猜得到,七年前大家出海以後隻回來一個人,和劉元拖不了乾系。
七年前。
對於西薑漁村的村民們而言,他們依傍著海洋而生,曾有很多人都會在酒後或者聊天時侃侃而談,感恩著海洋的一切,甚至玩笑道死了以後回饋海洋。
但真正到了那時候就不一樣了。
出海的那天晚上七八點時天氣極好,漁船上掛著的燈光昏黃溫暖,漁民們坐在船艙上拎著酒捧杯,所有人都在說說笑笑,他們看上去很開心也很輕松。或許是暢想未來的時候想得太完美,有人想家裡的妻子終於可以去城裡治病了,有的人想他們可以帶著孩子去別的地方玩一玩,有的人想以後家裡人就不必這麽辛苦了。
直到暴風雨來臨。
第一滴雨水打在臉上的時候沒有人在意,只是隨口說著下雨了趕緊進去躲雨。然而僅僅只是十分鍾之後,狂風卷起海浪,將漁船吹得搖搖晃晃,雨水劈裡啪啦地落下來將眼前整片海洋都遮住了。眾人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勁,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劉元緊緊拽著船上的物件以此來控住身體,安叔他們幾個有老道經驗的漁民們不斷控制船隻,可是沒有辦法。巨大的浪頭從遠處打過來嘩啦一下比暴雨還要誇張,將他們全部打成了落湯雞。
這樣的浪頭不是一個兩個,而是無數個。
漁船上灌滿了水,外側的海浪衝過來,船隻一下便傾覆,劉元眯著眼睛想要找人,卻聽到被隱藏在雨聲海浪聲之下的嘶吼隱隱約約響起
“人呢?安叔掉下海了!”
“快點快點,趙為也掉下去了!”
“船,船撐不住多久了,咱們該怎麽辦?”
不知道過了多久,暴風雨終於逐漸停下來,此刻還留在船上的人渾身是水,他們的頭髮和衣服耷拉在一處,連眼睫毛上都滴滴答答掉下水來。暴風雨變小了,卻沒有人開心的起來。
在數過船上人的人數以後,他們發現缺了兩人。
正是安叔和趙為。
可是時間過去這麽久,他們……必定是活不下來的。
但他們根本沒有更多的時間去關心其他人,因為船壞了。
或許只需要一段時間,這艘船就會像安叔和趙為一樣,徹底消失在海面上。終於,所有人都慌了。在自以為逃過一劫以後,死神再度降臨,只需要揮一揮利刃便能輕易將他們全部勾走。
不知道是誰說了句有救生艇,他們可以去救生艇上。
劉元在死亡臨近的陰影下只聽到三個字‘救生艇’。不用別人提醒,他的腿比他的腦子反應更快,可是等到了船邊,他才發現大家早已自發的聚攏在這裡。
誰都想借著這個救生艇活下去。
可這麽多人,一同擠在一張救生艇上是完全不現實的。
所有人都在瘋狂的往前擠,劉元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劉元是有優勢的,他的妻子經常臥病在床,平時家裡的活都是他一個人乾的。久而久之力氣也變得大了不少。劉元跟牛一樣的向前衝,果不其然,在大部分人之前他坐上了救生艇。
但沒多久,坐在邊緣的劉元就發現了不對勁,他衝著還不斷往下想要上救生艇的人嘶吼:“不能再下來了,救生艇堅持不住!”
但船上的人不會聽他的。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誰也不願意放棄唾手可得的希望坐以待斃。
劉元和救生艇上的人卻忍耐不住了。
劉元咬著牙,低聲吼道:“咱們走,不要管他們了!”
“什麽?”他身旁的人似乎錯愕於劉元給出的決定,滿臉都是不可思議,他驚叫著:“那他們怎麽辦?咱們不管他們,他們不就死了嗎?!”
“那你去死嗎?”劉元冷著臉看他,“很簡單,你上去,換他們其中一個下來。”
說著,他的目光又劃過在場的其他人,重複道:“想要救他們,你們就自己上去換人。”
眾人:“……”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訕訕的對視。
事實證明沒有人願意。
看著一群人低著頭不再說話的模樣,劉元頓時發出了一聲冷笑。這群人也就嘴上說說而已,一旦觸及到自己的利益,誰都清楚該站在自己這一方。
但為了之後的和諧,劉元還是緩了緩聲音,用一種帶著安撫的嗓音道:“沒事的,如果我們能找到一個小島,我們可以再去接他們。”
同樣的,他們也可以修整。
有了那麽一絲絲的希望,眾人的心裡也好受了一些。直到厄運再次降臨,救生艇快承受不住他們八個人的分量了,有人驚恐地望著那個細微的小洞裡冒出來的氣,臉色刷一下就白了。為了可以再次逃生,八個人發了狠的拚命劃船。
但沒有辦法。
接下來就是無比殘忍的淘汰賽,這個主意是劉元想出來的,一出口就遭到了好幾個人的反對。一次一次又一次,這是第三次的生死抉擇,有些人的心態早已崩的像碎片,他們紅著眼睛抱著頭,幾近瘋狂的望著劉元。
“閉嘴閉嘴閉嘴!你不要再出這種主意了!他們不會活下去,我們也活不下去!”
劉元在救生艇上和在漁船上完全不同,他拋去了慌亂,冷靜得可怕:“那你現在就跳下去,正好減輕救生艇的重量,指不定你沒了以後我們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找到小島了。”
其他人被劉元的話刺得不知道該怎麽辦。
但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考慮。
後來……後來就像田寧寧看到的那樣,所有人都同意了,一輪的猜拳之後,只剩下四人。
救生艇上的人哪怕輸了也不願意履行承諾,沒人願意輕易放棄生的希望,然後他們有的人被推了下去,有的人在譴責和催促中咬著牙跳了。
船上的人冷眼看著他們在海水中掙扎,看他們明明善於游泳,卻只能以用完力氣、體溫消散這樣的結局死亡。
一直到救生艇劃去了很遠的地方,有人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但那裡,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很快,剩余的四人也察覺到救生艇支撐不住了。於是,新一輪的拋棄和生存抉擇再度開始,當船上只剩下三人時,還有劉元和另外一位漁民沒有猜拳。一輪猜拳下來,劉元出了石頭,而漁民張開了手掌。
但不等漁民露出興奮的表情,他便看到劉元突然衝了過來,一把將他推到了海水中。
剩下的那人愣了好一會兒,下意識的便要去拉海裡的人,然而劉元也沒想過放過他。
兩個人全部掉進了海中,在海中起伏的兩人氣得頭腦發昏:“劉元你幹什麽!不是你說要猜拳定勝負的嗎?”
劉元的手還有些抖,他咬著牙,腮幫子緊緊的,一字一字道:“我必須活下去,我老婆還在等我,沒有我她會活不下去的。”
“放屁你個畜生,我老婆孩子也在等我回去!”
劉元下了狠心。
手中的船槳重重一下、兩下,讓海面上的兩個腦袋徹底拍了下去,再也沒有浮起來。
“救生艇最後還是撐不住了,不過我運氣好。”劉元笑了一聲,但那笑容看上去死氣沉沉的,“老遠我就看到有座小島,然後我遊了過去。在上面待了幾天,村長他們來了。”
“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海神的傳說。”
“沒有。”劉元疲憊地靠在石壁上,閉上眼睛,輕聲呢喃,“那是我編出來的故事而已,為了欺騙村民。”
但很遺憾,他騙過了所有人,唯獨沒有騙過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