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光殿中,小木馬靜靜地立於庭院裡,裴容蹲下身子,擦拭去小木馬身上厚厚的灰塵,露出了它掉色厲害的樣子。
被時光與歲月打磨過的小木馬,身上的顏色斑駁灰暗,即便看起來十分老舊,可裴容還是忍不住抬手,輕輕撫過木製的馬身,掌心傳來微涼的觸感,更是給裴容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好像自己在什麽時候,曾經來過這裡,同樣對這個造型奇特的小木馬愛不釋手。
“裴容?”
就在裴容沉心回想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
聽到這聲音,裴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段景洵。
放在小木馬身上的手一頓,裴容收回受,站起來,慢慢地轉過身子,段景洵正站在離自己三尺之外,遠遠地看著。
兩人靜立對望,段景洵目光深邃,當他專注地看著一個人時,給人一種萬千深情的感覺。
沒有人在面對這樣的眼神還能無動於衷,裴容也是,更不要提他從來就招架不住段景洵。
所以裴容移開了眼神,囁嚅道:“太……太子……”
段景洵眼神微動,神色不明。
他今日剛從宮外回來,尚不能平複自己的心境,所以才來臨光殿看看,沒想到遇到了裴容。
段景洵剛喚完裴容,便覺得自己喚得不該。
眼前的這一幕靜謐又美好,美得叫段景洵忘了,先前裴容在東宮是如何的抗拒自己。
只是過去的記憶和眼前的人重疊在了一起,叫段景洵難以抑製住內心的悸動。
等裴容回頭,兩人的視線一接觸,段景洵便瞬間清醒,他甚至沒有再往前邁一步,隻遠遠地停下。
段景洵喉頭滾了滾,沉聲道:“不在府中休養,怎麽在宮中亂跑?”
裴容突然就想起了甘泉宮中看見的一切,他死死地捏住了袖口,顫聲說道:“小安子……他死了……”
“死了?”段景洵也大感意外,不過比起小安子的事,他更在意的是裴容為什麽會知道。
“你去找他了?還是有人告訴你了?”
“我原本打算去找他的,沒想到……”
裴容還沒說完,就見段景洵神色大變,快步向自己走來。
“你去找他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他很危險!”
段景洵壓低了自己聲音,幾乎從喉嚨中嘶啞著擠了出來。
他的表情嚴肅而凝重,如臨大敵,他死死地盯著裴容,確保自己不會錯過裴容任何細微的變化。
裴容卻準確地抓住了段景洵話中的意思,反問道:“你知道他的事?”
“是,”段景洵按下心中的躁動,沉聲說道:“聽我說,裴容,小安子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既然他已經死了,你也問不出什麽來。”
“太子,”裴容突然插話,“有關小安子的事,不是還有你嗎?”
段景洵沉下臉:“你要知道這些做什麽,宮中的事,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你不肯告訴我,我就去……去……”
到底要如何做,裴容自己尚不明確,自己根本沒有能叫段景洵束手就擒的東西,他說這話,又有何意義?
不等裴容想好,段景洵驟然握住了他的肩,隔著布料,裴容都能感受到段景洵的掌心燙得嚇人。
“裴容,你答應過我,要聽話,還記不記得?”
“嗯。”裴容咬著唇,很輕地點了下頭。
“小安子比你想象中更加危險,就算他已經死了,你也不要去犯險,知不知道?”
“太子,”裴容呐呐,“為什麽你對我……對這件事如此在意?”
段景洵眼神中深藏著不為人知的柔情,他只是揉了揉裴容的頭,像以前那樣告訴他:“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就告訴你。”
“現在不能說嗎?”裴容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段景洵的袖口,近乎期盼地看著他。
縱使看出裴容的渴望,段景洵只能狠心拒絕,他的聲音依舊很輕,可握著裴容的手卻越用力:“不能。”
明明嘴上說著拒絕的話,可他手上的動作,仍然霸道地不許裴容離開。
段景洵甚至不給裴容理由,除了簡單有力的兩字,仿佛他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了。
裴容怔愣地看著段景洵,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明白了段景洵心中所想,可現在,他又無法避免的產生了動搖。
明明已經到了這般田地,為什麽段景洵還要一再忍耐,他到底在忍什麽,在等什麽?
段景洵的拒絕讓兩人相顧無言,忽而刮來一陣大風,吹起了滿地的落葉,落葉打著轉地飄了起來,而後又悠悠地落下,破舊的小木馬隨著風動,“吱呀呀”地晃了起來。
這動靜打破了兩人之間近乎凝固的氣氛,裴容像是突然驚醒般,怔怔地後退了兩步,他此刻紛亂如麻,低頭快速地說道:“太子,我先回去了。”
然後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臨光殿。
段景洵只是回頭,看著裴容的背影消失在長長的宮道中。
晃動的小木馬也逐漸地停了下來,段景洵俯身,掌心撫過小木馬的背脊處,低聲自語:“他還記得你。”
離開皇宮以後,對於段景洵對自己隱瞞,裴容從一開始的茫然,到現在已然有了怒氣。
段景洵從來不肯把話和他說明,難道在他眼裡,自己就這麽不值得信任?
可若是這樣,他又何必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擾亂心神?
小安子的事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既然段景洵不告訴自己,他便想辦法去查!
可該如何去查,裴容卻一時理不出頭緒來。
原本他是想去問段月裡的,可段月裡今日的模樣實在是讓裴容心驚,裴容若有所思地走在街上,突然隻覺得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住了一般,低頭一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拉住他的腳踝。
“好心人,求求你……”
兩人一對視,乞丐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著裴容,口中怔怔地喊道:“容世子?”
裴容也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乞丐是名女子,而且還認識自己。
再一細看,隻覺得她肮髒的面孔有些熟悉,裴容不禁疑惑道:“你是……”
“容世子,奴婢是芸香!從前在甘泉宮伺候在五皇子身邊的,您還記得嗎!”
“芸香?”裴容大驚失色,不敢置信道:“怎麽是你?”
見裴容還記得自己,芸香已是淚流滿面,她緊緊地抱住裴容的小腿,嘶啞著聲音喊道:“容世子,求您救救奴婢!”
裴容把芸香帶回了順王府,在芸香梳洗整理之際,裴容仍是處於震驚之中。
段月裡不是說芸香被發配去了別的宮中,怎麽如今卻淪為了乞丐,還口口聲聲說著救命?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裴容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芸香已經梳好了發髻,換上了乾淨的衣裳,瑟瑟發抖地走了出來。
裴容心中此刻有太多的疑問,不由問道:“芸香,你怎麽……淪落至此?”
芸香眼眶一紅,“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求容世子救芸香出京城,芸香一定感激不盡!”
“你先別哭,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五皇子說你被發配去了別的宮中,這到底怎麽回事?”
“奴婢不是被發配別的宮中,而是五皇子被皇后選中之後,奴婢險些被滅了口,拚死混進了夜香之中,才逃出了皇宮,撿回了一條性命。”
“五皇子要滅你口?”裴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反問道。
段月裡不僅殺了小安子,竟然還要殺芸香?
裴容不由一陣膽寒,段月裡究竟是怎樣的人,竟心狠至此?
“奴婢也不知道為什麽,”芸香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奴婢只希望能逃出這京城,回到老家安生,別的,奴婢再也不求了。”
芸香曾經是段月裡的人,想到這裡,裴容不由警鈴大作,正色問道:“芸香,我問你幾個問題,你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小安子……這個小太監,你認不認識?”
芸香皺眉苦思了一會,怯怯地看著裴容,搖頭道:“奴婢不認識什麽小安子。”
聽芸香說不認識,裴容不由著急道:“我和你見過他的,在去甘泉宮的路上,他長得很清秀,嘴角旁還有顆小痣,你再好好想想。”
“嘴角旁有一顆小痣……”芸香喃喃自語道,突然一聲驚呼,“奴婢見過他!”
“你在哪裡見過他?”
“在太子受傷昏迷之時,五皇子在含光殿祈福,奴婢也在一旁守候,那時皇后來過,她的身邊便跟著李公公和他!”
“當時奴婢多看了兩眼,所以容世子一說樣貌,奴婢便想起來了!”
小安子是皇后的人。
這個發現讓裴容不由一陣心驚,如果按這樣下去,那真正要殺自己的人,難道是皇后?
可這究竟為何?
裴容還記得,當初自己在圍場受傷之時,皇后曾溫柔地替自己上藥,還會召順王妃入宮飲茶,她是那樣的端莊大方,堂堂一國之母,怎會如此?
最重要的是,若真的是皇后,他又該如何?
裴容壓下這個令人心驚的消息,顫聲問道:“還……還有呢?關於皇后的事,你還聽到了多少?”
“其他的,奴婢便不知道了,五皇子剛搬出甘泉宮,奴婢也以為終於不用吃苦了,誰知道……”
裴容怔怔地點點頭,芸香已哭得淒慘不已,聽得裴容心頭跳得越發厲害。
命人打扮一番送芸香出宮後,裴容無力地靠在了塌上,眼中驚顫不已。
若是自己不曾做過那場大夢,一切只怕會按部就班地朝著夢中的結局前進。
皇后派小安子借段景洵的口給自己傳話,他信以為真,滿心歡喜的赴約,順王府中誰都看得出來,這一天的小世子,是那麽的快樂與期待。
可是他卻死在了那座灰暗陰冷的大殿中。
裴容猛然驚醒,夢中的他死了之後,段景洵與順王府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