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敬超到的時候薑連成已經被莊姚抬進臥房裡。
梁敬超皺著眉跨進這座略顯寒酸的居舍, 語氣嫌棄:“你們兩個,一個是當紅愛豆,一個是薑氏掌舵人, 就住這麽破舊的地方?對得起你們的身份?”
莊姚沒有接話, 將被捂得微熱的懷表塞進了口袋裡。
梁敬超眼疾,掃了那個懷表一眼,“這個懷表是他母親給他留下的唯一完整的物件。”
莊姚:“……”
房子很小, 梁敬超之前雖未曾來過, 卻並未將自己當成什麽客人。
他見莊姚一直不曾開口, 就也不再多廢話, 三步並作兩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一探頭便看到了躺在臥室床上的薑連成。
莊姚沒有跟上去, 只是又從口袋裡將還溫熱的懷表取出來, 嫻熟地翻開蓋子,再次盯著裡面的照片出神。
鑲嵌在圓形蓋子裡面的照片邊緣剪裁地很圓潤,上面罩著的一層玻璃因為剛才的用力一摔碎成了一片, 照片的邊緣也因此起了角。莊姚盯著那個起角的地方發了一會呆,看著看著總覺得照片下面好像還有什麽東西。
他伸出有些顫抖的手, 小心翼翼躲過那幾片還扎在邊緣縫隙裡的玻璃殘渣, 緩慢地將照片摳了下來。
在自己的照片下面, 還藏著另外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已經泛黃了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留著長發, 笑容淺淡又淒美,眉眼之間掛著摸不平的淡漠和哀愁, 渾身散發著一種讓人沉醉著迷的脆弱感。
莊姚正看得出神, 耳後突然傳來了一道聲音:“這就是我的姑姑,薑連成的媽媽, 是不是很美?”
莊姚看著照片裡女人絕美的五官,依稀能看出幾分梁敬超的容貌,倒是不怎麽像薑連成。
莊姚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怎麽樣了?”
梁敬超走到莊姚對面坐下,將挽起的袖子優雅地放下,“沒什麽大礙,精神已經穩定下來了。”
梁敬超伸出手,“能把懷表給我看看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姑姑了。”
莊姚伸手將懷表送到梁敬超手裡,頓了兩秒抬頭看向梁敬超:“梁博士,你那天的話,能繼續說完嗎?”
梁敬超看著上面的照片,手指懷念地摩挲著它上面的紋路,眼神中難得露出了幾分懷念的神情:“這個懷表送從我外公那裡傳下來的,後來給了我姑姑,我姑姑又給了薑連成。我上次跟你說到了我們從上海回家之後沒過多久就收到了我姑姑和薑家大少爺的請柬,我外公雖然氣我姑姑不自愛,但到底是他們最疼愛的女兒。彼時我父母正在打拚,外公外婆給他們打了個電話,也等不到他們回來,就再次收拾好行囊,去了上海。”
梁敬超伸出拇指想要去摩挲那張古舊的照片,卻又緊接著被上面尖銳的玻璃碴勸退,手馬上縮了回去。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再見到姑姑時,她的肚子已經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而且很遺憾,灰姑娘和王子的愛情沒有得到家長的認可。”
“當年薑家式微,林家獨大。雖說沒什麽感情,薑大少爺早就和當時的林小姐,也就是現在林當家林限的妹妹有婚約。薑老頭為了讓薑大少爺放棄我姑姑,用了很多手段。對我姑姑威逼利誘全都用了,什麽恐嚇啊、填支票啊,我姑姑都不為所動。”
莊姚皺眉看著梁敬超。
梁敬超嘴裡說著喜歡自己的姑姑,可口中言語裡的鄙夷卻不加掩飾。所以他到底是喜歡他姑姑還是討厭?
梁敬超沉吟片刻,“我姑姑和薑家大少爺嘛——渣男賤女,也是般配。雖然兩個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兩人的感情不是假的。薑大少爺呢,本來是薑家名副其實的接班人。未來的路薑老頭早就為他鋪好了,娶妻生子,強強聯手,大展宏圖。客衛了我姑姑,他放棄了薑少爺的身份,斷絕父子關系,再也沒有回過薑家。而我姑姑呢,本來只是一心想要嫁入豪門做個人上人,可在遇到薑大少爺之後,放棄了這個念頭,寧願跟著這麽個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大少爺出去過苦日子。”
“他們倒是瀟灑,什麽都沒有解決,一走了之,留了一堆爛攤子。但錯在他們,倒也應該和旁人沒什麽關系。可狼報復起來,它管誰是無辜誰是活該呢。”
“他們兩個人的婚禮很簡單,兩三個朋友。我姑姑就那麽大著肚子嫁給了薑大少爺。雖然我姑姑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外公外婆倒是很滿意,坐在下面看他們結婚儀式的時候還說什麽‘平凡就是福,大不了一起回縣城’。一切都是最好的幻想,結果還沒等婚禮結束,林家派人來毀了婚禮。誰能想到,原本我姑姑的婚禮,會變成了我外公外婆的葬禮。”
“親眼看到父母因為自己慘死,我姑姑精神崩潰,當場早產。等她再醒過來,孩子生了出來,人也出了問題,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瘋魔。我父母心裡埋怨我姑姑,但也沒法指責她什麽。把她托付給薑家大少爺之後,就帶著我遠走德國,再也沒有回國內。至於後面發生了什麽,我也只是從旁聽說了。薑連成八歲那年,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媽媽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爸爸。當時機構有人聯系過我父母,我父母拒絕了對薑連成的監護。再後來,我聽說薑家那位老爺子也拒絕了對薑連成的監護。最後相關部門隻好將他送到了當地的撫養機構。”
梁敬超歎了口氣,“天大地大,卻沒有一處自己的容身之處。”
莊姚靜靜坐在沙發上,默默望著對面講述著來龍去脈的梁敬超。聲從耳中過,恍惚間飄蕩了起來,忽遠忽近。眼前的情景也不知不覺開始變得模糊。
他強吸了一下鼻子,頓覺蔽塞難耐,窒息感瞬間襲來。
眼前模糊的畫面變了變,莊姚就見面前送過來一張紙巾,“誰還沒有個悲慘童年呢,擦擦,哭什麽。”
莊姚拿過紙巾擦了擦眼淚和鼻子,“薑連成的病就是這麽來的?”
梁敬超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有一部分這個原因。一方面是長期神經折磨,到最後失控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家族有遺傳精神病史。沒有刺激,就會像我媽媽一樣安然無恙。可一旦受到刺激,就可能一瞬間毀滅。”
莊姚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梁敬超,“這就是你成為梁博士的原因?”
梁敬超愣了兩秒,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想太多了,純粹是這個行業賺的多。”
莊姚面無表情“哦”了一聲,沒有再往後接話。
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薑連成昏倒之前說的那些話。
薑連成明顯說的是前世的事情,到底是他把夢境和現實混為一談了,還是他也重生了?
梁博士開口:“你還有什麽問題?”
莊姚組織了一下語言,“梁博士,你說,人類會預感到未來發生的事情嗎?”
梁博士:“超感,也叫第六感。你此刻在做的事情,大腦會突然給你一個反應,仿佛曾經在夢裡經歷過。這個夢又被稱為預言夢。有這個感覺的人不在少數,甚至一個人一生中會不斷出現這種預言夢。學界對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眾說紛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可以說服所有人的絕對理論。”
“有些人說,這是因為海馬體等器官在大腦傳輸信息時被錯誤激活造成的記憶失靈。畢竟這種現場稀疏平常,大腦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運作,難免有代碼紊亂的時候,不能對大腦太過苛刻。”
“也有一部分神學家乃至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則認為,這是人類正在掙脫現如今的等級桎梏,朝著更高等級的智慧體進化的征兆。人類從原始社會開始,先後經歷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等等直到現在,大腦每一階段都在不斷地強化和開發。不管是用達爾文進化論為依托還是從哲學的量變產生質變來看,都可以合理地做出解釋。等大腦思維徹底完成質變,人類將從現在的狀態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梯——高位智慧體。”
莊姚聽得雲山霧罩地,皺著眉試探道:“所以……?”
梁博士笑了笑:“所以,一個人如果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預見夢,那就相信它吧。從記憶錯覺上看,我們應該體諒這個現象。從哲學上看,這有可能是我們人類進化的奠基石。”
莊姚舔舔嘴唇:“那……如果有人不是一點點的記憶錯覺,而且全都記得呢?就好像親身經歷過,預見到了未來的人生岔路,甚至自己的死亡,從而能夠在第一時間做出改變,規避錯誤的道路。這個,又怎麽解釋?”
梁博士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繼續說道:“他這已經不是第六感或者預感什麽了,他這直接就是重生啊。”
莊姚心裡默默道:可不就是重生嘛。
梁博士有些困了,他斜斜靠在沙發上,笑了一聲:“如果真有這樣的人,那他真該好好在菩薩面前去磕幾個重重的響頭,這個人也不知道前世修了幾輩子福分。時間不可逆,人生只有一次,他卻有了重來的機會,簡直就是開了掛好嗎?如果這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啊,可要把我羨慕死了。”
莊姚又默默道:不湊巧,這個人遠在天邊,就在你眼前。
莊姚回憶著從重生以來發生的種種改變。
活下來找到信念的林念……
敞開心扉的薑連成……
順利完成拍攝的電影……
還有安傑的好轉……
一樁樁一件件,雖然不知道到目前為止做的事情是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一定不是最差的選擇。
他已經把最差的人生獨自咀嚼,就讓那段人生只是他的人生吧。
他身邊的人,永遠都不要經歷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