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敬超覺得自己的眼鏡有些往下滑, 牙齒有點酸,齁甜齁甜的。
面前腦袋抵著腦袋的兩個人,簡直把他當成了透明人。那兩個人就那麽目不斜視地看著他們彼此, 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彼此。
梁敬超戴上滑到嘴巴上的眼鏡, 用力地乾咳了一聲。
兩個人這才像如夢初醒,不耐煩地掃了他一眼。
莊姚也不知道是被剛才催眠中的薑連成嚇到了才腿軟還是因為借著腿軟的名義佔薑連成便宜,總之兩個人來到他面前時, 莊姚就那麽肆無忌憚地攙扶著薑連成的手臂, 半個身子都靠在了薑連成的身上。
看著這兩個親密無間的人, 梁敬超覺得腦科有點疼。
薑連成今天的治療已經結束了, 對於自己剛才的逾越薑連成沒多說什麽, 只是給他了個眼神警告他後就帶著莊姚離開了。
兩個人離開沒多久, 安然帶著安傑又來到他的面前。
安傑的抑鬱症經過這幾個月的治療基本已經可以說是康復了, 抑鬱症是個比較麻煩的病,它沒有痊愈一說。你可以說它不再複發,但是痊愈, 誰也不能保證。
有可能是一個小小的誘因,就可以讓這個好不容易不再複發的並重新複發。
有的抑鬱病患者經過治療, 可以一輩子都不會再複發, 也就是大家俗稱的康復。有的人在經過之後人生的壓力時依舊會複發, 甚至會較之以前變本加厲。這才是抑鬱症的可怕之處, 這種病就像一隻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黑狗, 你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那裡的,等你意識到它時, 它已經悄然來到你面前, 咬住你的腳踝,將你拖到萬劫不複的深淵。
說是不再複發, 不過是這隻黑狗重新隱藏在黑暗中。
稍不注意,它就會重新出現在你面前。
對抗抑鬱症,依賴別人是下下策。
別人的快慰可以救他一時,卻救不了抑鬱病患者一世。
真正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安傑經過幾個月的治療,心理承受能力已經足夠強大。梁敬超花了整整三個月,為安傑重新構建了世界觀觀和價值觀,阻斷了抑鬱症出現的部分途徑,加強了安傑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求生欲。他做了這麽多,安傑也好了很對,抑鬱症停藥後也不會再發作。
可他明明費盡了心機,甚至連安傑的抑鬱症都幾乎治好了,竟然還沒有拔除莊姚在安傑心目中的地位。
心理寄宿,還偏偏是莊姚。
其實現實中很多心理寄宿的存在,安傑也不是第一個,更不是特殊的存在。
大眾人物往往是被心理寄宿最多的人群,信息時代下,出現了大量的唯粉。他們在自己的愛豆下面窮追猛打,感愛豆所感,愛愛豆所愛,恨愛豆所恨。
愛豆受傷,他們比自己受傷都難過。
愛豆的事業受阻,他們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愛豆如果事業有成,他們興奮地猶如范進中舉,明明他們自己成功的時候都沒有這種衝動。
這些人在普通人眼裡只是瘋狂的追星,可在心理學家梁敬超看來,這根本就是一種心理現象的表現,也就是俗稱的心理依賴。
他們將自己的感受過分依賴在宿主身上,通過宿主的日常行為來刺激自己的情感。
不過這種心理現象不算是心理疾病,這些追心人也大多不會隻寄宿一個人。經過時間的沉澱,他們就會換個宿主繼續來刺激日常生活所帶不來的情感升華。
有些喜歡選秀養成節目的觀眾就是有這種心理表現,他們將自己的情感寄宿在了養成的愛豆中,陪著他成長,就像自己在成長。直到目送自己的愛豆走上了成功的殿堂,他們功成身退立刻失去了戰鬥的興奮感。這時候他們會換一個愛豆從頭開始,繼續目送愛豆的成長。
類似於這種心理依賴的現象還有很多很多,事實上,大部分人類都有這種心理依賴現象的存在,所以這也不是很什麽疾病。
可安傑的情況還是有些特殊,他不僅僅只是依賴,他將莊姚奉為了信仰。
換言之,他將莊姚構建在了自己的三觀之中。
他龐大的三觀體系中,莊姚這個形象牢牢位居其中,盤根錯節,根本取不出來。
就算他重新構建了安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也沒什麽卵用。人生觀裡滿滿的全是莊姚,安傑這是要把命釘死在莊姚身上。
梁敬超咬著牙,後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作響。
莊姚,莊姚,又是莊姚。
他的醫院快改個名字換成莊姚治療所得了!
見安傑和安然坐下,梁敬超正打算開始治療,就看見安然搖了搖頭,目光看向安傑。
安傑猶豫了一下,衝著安然點了點頭。
安然看向梁博士,“梁博士,安傑的心理寄宿症這段時間治療有成效嗎?”
不說這個梁敬超還不生氣,他皺著眉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
安然:“那他這個病如果一直治不好有什麽威脅?是不是莊姚如果一直好好的,安傑就沒什麽威脅?”
梁敬超:“想法是很好,問題是莊姚是個變數,將自己的健康拴在別人身上,總歸是擔心的吧?”
安然皺著眉看了安傑一眼,就看到鮮少有情緒的安傑瞪了他一眼。安然隻好歎了口氣,“梁教授,我們的意思是,這個病先緩一緩。”
梁敬超藏在鏡片下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安傑,“實際上,安傑這個心理寄宿的病遲遲沒有變好,還有一個原因。是病人本身並不願意康復。我記得當初你們過來找我治療的時候只是想治療抑鬱症。”
安然偷偷看了安傑一眼,點點頭:“對。”
梁敬超雙手一拍掌,“那好啊,抑鬱症的話在我看來如果沒有很特殊的情況,很長時間都不會複發了。至於你現在這個心理寄宿問題,目前看來問題也不大。我調查過莊姚,他身邊有薑氏財閥的掌舵人薑連成保駕護航,身後有整個莊家撐腰,如果再加上你們作為隱藏背景,只要他不是作死,這輩子都會風雨無阻。所以他就算依賴,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如果病人本身不想接受治療,我們也會尊重病人的意願。”
得到了梁敬超肯定的答案,安傑一直緊繃的身體頓時放松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放松了很多。
梁敬超繼續說,“既然兩位已經沒有病治療,,那請二位去注銷一下信息,注銷完畢就可以離開了。”
安然和安傑謝過梁敬超後很快離開。
大概過了五分鍾個,房門從外面推開,剛剛離開的安然又重新折返了回來。
他坐在梁敬超對面的椅子上,目光閃爍,嘴唇張開又闔上,看起來有些難以啟齒。
梁敬超正在寫病理報告,見狀他放下了筆,手上交叉撐在自己的下巴上,“你是不是想問你弟弟的病因?”
安然陪同安傑過來治療,但是治療過程為了保護病人的隱私會屏退所有人,包括陪同者。安然又不敢問安傑他的病因,所以這麽長時間以來,安然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弟弟這個病的成因。他弟弟小時候還很活潑好動,根本看不出什麽抑鬱症的潛質,只有後來去了H國追求夢想後,沒過幾年就出現了這個問題。
他一直猜測這件事情是跟弟弟在H國的遭遇有關,可他動用了很多人脈,也沒有挖到最深的裡面,得到的理由也只是因為競爭壓力大和工作負擔過重而造成的過度焦慮。
這是橫在他心頭的一根刺,更是插在他弟弟心中的一根鋼針。
安然尷尬地點頭,“我知道這不合規矩,梁博士,你能簡單透露一點也可以,我絕不會對外宣揚。”
梁敬超轉動著滑椅,熟練地在地上劃出了一道弧線,滑到了一排病例櫃面前。
病歷櫃是指紋密碼鎖,梁敬超輸入密碼後抽出了一摞厚厚的病歷本,直接劃回去將病歷本扔到了安然面前,“你看一下,或許能明白是什麽原因。”
翻開第一頁,是一段安傑的自述。
安傑沒有說自己的故事,而是說了自己在韓國認識的一個女孩。
安傑的第一句話,刺傷了安然的雙眼:
那個女孩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五歲。
安傑給梁教授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女孩追夢的故事。
安然認真地看著,看到看著,他的眼眶開始泛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第一頁是病人的自我簡介面,通常這一頁都是放病人對自己病症的描述,是很重要的一頁。可這麽重要的一頁,安傑用來講了一個人。一個在H國是和他同期的練習生少女。
安傑怎麽說也是安家的嫡子,他去H國追夢,安家也是有偷偷打點過的,所以安傑從踏進H國練習生生涯開始,並沒有受過什麽委屈。
安傑夢想是舞台,安家也早就想好了。偷偷給他鋪好路,在國外鍍一層金,回國就是高起點,等他玩累了還可以回公司。反正不管幹什麽,總會有出路。
可H國的練習生,沒幾個有這麽優渥的條件。所有人都在出於備戰狀態,迎接生死考驗。有些練習生甚至練習六年都不一定有能得到舞台的機會,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安傑去到H國的第三年,才認識到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是從一個女孩身上看到裡的。
他無意間結識了一個同公司的的練習生女孩,那個女孩和很多練習生一樣,也是追尋著夢想和希望。在練習時間結束,他經常看到女孩會在周末練習舞蹈,她舞姿火辣嫵媚,長腿伸展,就像聚光燈下妖精,瞬間就吸引走了他的目光。
安傑時不時被這個女孩吸引,對她的關注也越來越多。女孩發現了他,兩人很快成為了朋友,一起練舞。
後來,安傑發現,一直認真練舞、能力絕對夠出道的女孩,卻沒有資格出道。後來,他發現女孩開始失蹤,有時候一失蹤就是一天,再回來時,遍體青紫斑痕。後來安傑發現,不光是她,還有很多人有這種現象。不光是女的,就連一些眉目清秀的男練習生都不例外。
而這個女孩沒過多久有了出道位順利出道。
出道後,女孩果然一炮而紅。通告不斷,她瞬間從無人知曉變成了家喻戶曉的那一個。
出道不代表成功,反而代表更加繁重的工作。
每天繁重的工作下,女孩還是會經常失蹤。
安傑已經明白女孩去幹什麽了,安傑想著人各有志,既然她想這麽乾,他無權干涉。
安傑依舊是隊伍裡那個半溫半火的成員,女孩已經是C位唱將,甚至還參演了電視劇,前途無量。
女孩早早搬出了練習生公寓樓,她有了自己的獨立公寓。
安傑想著,女孩終於是成功了,等待她的,將是前途無量。
某日,安傑突然收到了女孩發的一條短信,短信上只有兩個字:再見。
第二天,他看到了轟動整個H國的新聞。
女孩在家中自殺,在她的屍體旁邊,還留了一封遺書。
遺書裡,女孩譴責了公司的強製援交行為,甚至在後面附上了她所有援交對象的名單。仔細數一數,人數竟然有百人之多!
那一刻,安傑覺得天仿佛塌了。
他曾經一直以為女孩是為了夢想舍棄了原則,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黑暗就在他的身邊,而他卻被家族保護地好好的,全然不知。
他突然想起了女孩曾經跟他的一段對話。
安傑:“我們站在同一個平台,要一起加油。”
女孩:“不,我們從來不是一個平台。你的世界在左,我的世界在右。你是夢想,我是生存。”
他們,從來都不一樣。
原來這就是他追尋夢想的H國,那個被稱為造星最強國度的H國。
玩弄人心的上位者,視人命如草芥的高層。
那一刻,他信仰坍塌,那一刻,他失去了多年來的信念。
他患上了抑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