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俱是沉默,牧周黑亮的瞳孔一轉不轉,認真地盯著晏方聲。
片刻,晏方聲啟唇,拒絕道:“不必。”
“試試吧,很多人都說有用。”牧周思來想去,又覺得晏方聲介懷的並不是這件事本身有沒有作用,而是不願將傷口袒露在他面前。
想到這兒,牧周心一橫,道:“要不我把熱水留下你自己試試?或者我把眼睛閉上。”
說著,牧周就真的閉上眼,“你指揮我放哪兒就行。”
晏方聲本來躁鬱得不行,聞言卻笑了,純屬是被逗樂的。
他從不乾掩耳盜鈴的事,但沒想到牧周會在他面前將掩耳盜鈴表現的如此形象。
“你…”晏方聲清清嗓子。
“同意了?”牧周還把眼睛閉著,“那你指揮我吧。”牧周知道水盆大概放哪個位置,矮身將毛巾浸入水中,期間有好幾次擦著水盆路過,毛巾特別自在地和地面貼了幾次臉。
“別閉了,睜開吧。”晏方聲歎了口氣。
“不試試嗎?”牧周擰乾毛巾的動作停在半空。
晏方聲道:“試。”
牧周驚喜地睜開眼,以為晏方聲同意自己的幫助,沒想到晏方聲再次推開他想撩開空蕩褲管的手。
“我自己來。”晏方聲不是以一種商量的語氣來說的,更像是已經做好了決定在對牧周下指令。
“把水放在旁邊吧。”
牧周看他神色,知道這已經是晏方聲最大的讓步,即使對方的情況並不如意,也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
“好。”牧周從窗台抽了一個木藤高凳,將水盆放在凳子上,又將毛巾搭好。
做好這一切,牧周迅速離開房間,幫晏方聲帶上了房門,而晏方聲對著滿滿一盆熱水並沒有任何動作,他將手搭在盆簷上,指尖下壓觸碰水面。
燙熱的溫度蒸騰出白色霧氣,縈繞向空中。
牧周不知道房內的場景,但猜想晏方聲應該開始自己熱敷了,他在門外等了片刻,確認晏方聲不再需要他後決定上樓,可就在他上二層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了重物落地的轟然聲,牧周一驚,迅速下樓跑到晏方聲房門外。
一樓一切都是好好的,重物落地的聲響隻可能是由晏方聲房間傳出。
根本沒想到要敲門,牧周直接推門進入,晏方聲還安穩地坐在床上,但高腳凳倒了,水盆也一並翻倒在地,水流散開,將地面的淺灰色地毯染成了濃重深沉的黑。
英俊的臉上仿若蒙了一層陰鬱,將晏方聲整個人牢牢地罩住。
“不小心碰到了。”他主動開口,聲音很沙啞。
牧周看著一地的狼藉,深覺自己從開頭便做錯了。
晏方聲的抗拒並不是假意推托,也不像任何一個脆弱的人渴求旁人關心的招搖,他就是不像讓任何人察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這一段他隻想自己封閉。
“您還需要熱水嗎?”牧周問。
晏方聲搖搖頭。
於是牧周蹲下將散落在地的東西撿走,臨走時還是沒忍住,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者叫我也行,我能聽見。”
“去睡吧,”晏方聲道:“我好多了。”
牧周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這次他沒再讓晏方聲為難,而是點點頭迅速離開。
回到房間後,樓下並未再發出異樣的響動。
輾轉幾次,牧周又在手機上搜索了有關截肢的詞條,但問題大都大同小異。
牧周朦朦朧朧間困意上頭,抱著手機就睡了過去,第二天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聽,結果等他睜開眼凝神去聽,發現真的有人在敲他房門。
牧周昨晚睡衣也沒換,直接就上床了,他搓搓眼睛穿鞋,迅速走到門前開門,和門外的晏方聲對上視線。
晏方聲已經戴好假肢,恢復了前幾日的器宇軒昂,好似昨晚牧周看見的那個鬢角生汗面色發白的人只是夢中的幻象。
“早。”晏方聲先他一步開口。
“早。”牧周迷迷瞪瞪,不清楚晏方聲一大早來扣響他房門的原因。
晏方聲的目光在牧周臉上晃了一圈,問:“昨晚沒休息好?”
“挺好的。”
除了睡得太晚,牧周一夜無夢,睡得格外安適。
“我記得十一中早上八點二十上第一堂課。”晏方聲道:“沒記錯吧?”
牧周被他提醒,猛地一激靈,驟然想起自己今天的安排。
他還得去學校。
而他昨晚根本沒來得及想這件事,連鬧鍾也沒有設置。
表情一下呆滯,牧周想找塊表看時間,於是迅速扭身去拿手機,晏方聲瞧出他想幹什麽,繼續道:“還早。”
“嗯?”牧周聞言平靜下來,看向晏方聲。
“現在七點過十分,從這兒過去只需要二十分鍾的車程。”
牧周松了一口氣。
“先洗漱,等你下樓吃飯。”晏方聲說完就走,仿若他上樓的唯一目的只有叫牧周起床這一件事,牧周盯著人離開,而後迅速打開他來時帶著的行李箱,從裡面拿出校服穿上。
火速把自己打理乾淨,牧周背著書包下樓,晏方聲坐在桌邊,手邊擺了一個ipad正在放早間新聞。
利落的播音腔字正腔圓,昨天剛和牧周打過照面的保姆阿姨也在,她往桌上放了一盤爽口涼菜後迅速離開,牧周都沒來得及和人打聲招呼。
早點不全是保姆做的,有很多一看就耗時頗長的湯包應該是從外面買來。
牧周照舊坐在晏方聲對面,早間新聞渾厚的男聲正在暢談國際國內進出口貿易及關稅問題。
“哥,”牧周咽下一口包子,驚覺自己喊人喊得倒是越發順口。
“嗯?”晏方聲將ipad聲音減小。
“這邊有直達十一中的公交車嗎?”牧周很是窘迫,他雖然來了好幾天,但並未出過門,連周圍的環境也不知曉,更別提附近的站台和路況了。
“有,離大門口不遠。”晏方聲已經吃好了,他將最後一口咖啡喝完,用紙巾擦了擦嘴,“不過今天你不需要自己過去。”
“嗯?”
“我要出門,十一中順路。”晏方聲道。
牧周恍然大悟,“謝謝哥。”
“不客氣。”
晏方聲將ipad音量增大,男主持已經不說話了,開口的人變成了旁邊的女主持,有關關稅的問題也已經翻篇,女主持在談其他話題。
牧周伴著晨間新聞吃了三個湯包加一個鹵蛋。
新聞聽著還挺下飯。
擔心時間會晚,也擔心會耽誤晏方聲的時間,牧周後面吃得越發快,結果被蛋噎住,打了好幾個乾嗝,怎麽都停不下來。
晏方聲就在對面,牧周連續往外蹦了好幾下,蹦得自己耳根子都紅了,他覺得丟人。
“喝了。”晏方聲將手邊的牛奶推到牧周面前。
牧周見狀立馬捧住灌了一大口,液體將食物緩緩帶動,牧周終於從難受地狀態下解脫。
晏方聲出門前也稍微收拾了一下,將昨晚帶回家的錄像帶裝進公文包裡,兩人一前一後出門。
他還是開著牧周第一次坐的車,不過這回一個人坐在主駕,一個人坐在副駕。
“下午多久放學?”晏方聲將車開出車庫,駛出狹小的空間後,視野立馬寬敞起來。
牧周把安全帶系好,道:“五點半。”
“但我們有晚自習。”
“下午不回家?”
“嗯,我在食堂吃飯。”牧周道。
晏方聲降下車窗,想了想又道:“晚上呢?多久放學。”
“走讀要少上兩節晚自習,八點半就下了。”
“好,那我八點半過來。”
“不用。”牧周連連拒絕。
“我知道路了,可以自己回來。”
他已經看到了晏方聲所說的公交站台,就在小區正門左側不遠的位置。
晏方聲聞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道:“我過來會給你發信息。”
“八點半之前沒收到我的消息,你就自己回來。”
“好。”牧周點點頭,拿出手機翻看通訊錄,車已經開進了主路段,路上行人多了起來,“那我可以加你嗎?”
牧周將晏方聲的手機號碼複製,等待晏方聲的答覆。
“同一個號碼。”
“好。”牧周轉到聊天界面,將提前複製好的號碼粘貼進搜索欄,大寫的Y字母用戶彈在屏幕上。
牧周都不需要多問,他有一種直覺,能確定自己搜索的沒錯。
晏方聲一路開到十一中門口,牧周道著謝從車上下去。
一腳油門,晏方聲的車很快和絡繹不絕的車流混在一起找不出來。
牧周收回視線往學校走,結果沒走幾步肩膀就被人攀上,對方大叫一聲,“我剛剛老遠看見你還差點沒認出來。”
周浩個高嗓門大,說起話來敲鑼打鼓的,頗有朝氣。
“早。”牧周衝人露了個微笑。
“早。”周浩將人帶著往學校裡進,“剛剛誰帶你過來的啊?”
“我…我一個親戚。”牧周遲疑一秒,決定給晏方聲另外安插一個身份。
因為以周浩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要是牧周如實說,不知得答多少個問句,他嫌麻煩。
“哦,親戚啊。”周浩點點頭,接著之前的話茬,“你知道我剛為啥說認不出來你嗎?”
“為什麽?”牧周沒感覺自己哪有變化。
“瘦了,還高了。”周浩道:“看著不太像以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