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針悄悄劃過節點,鄭昶心裡始終記著晏方聲回去看片子的事兒,喝酒都沒喝利索,趁著自己腦子還清醒,鄭昶給晏方聲發去消息。
心平氣和:怎麽樣?你看得差不多了吧
心平氣和:我辦事你放心
心平氣和:牢靠得很
Y:還沒看
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一點都沒看?
Y:嗯
鄭昶從美人窩裡猛地坐直,確認他的消息沒有發錯人。
心平氣和:這不是你的做派啊
心平氣和:你不是一貫奉行今天能做完的事兒絕不拖到明天嗎?
心平氣和:傷口痛了?我之前上網查了,截肢部位是會產生幻肢痛的,你要是實在身體不舒服就緩緩吧。
鄭昶憂慮深重,打字都鄭重了幾分,眉宇蹙著,皺出一道深痕。
Y:我沒事
心平氣和:那你幹嘛了?
Y:陪人看視頻
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不是,你不會真帶了個奶娃娃吧?你陪小孩兒能看什麽?熊出沒喜羊羊?
心平氣和:小孩兒多大啊?
心平氣和:男孩女孩?
心平氣和:沒想到你還能跟小孩兒玩到一塊
Y:片子我明天看了給你反饋
心平氣和:我不急著要你反饋
Y:早點睡
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
鄭昶耳邊響徹吵人的音樂,見他放下手機,左右與他分開的小姐又貼上他身,迷幻的燈光下酒氣熏人。
而晏方聲為了讓他閉嘴,叫他早點睡。
晏方聲看了眼手機上方的時間,牧周還專心致志地盯著電視屏幕。
“如果在這種地方受傷就醫很困難吧?”牧周徹底入了迷,不僅看完了有他父母的那一張碟,還和晏方聲看起了紀錄片。
騎車想要人跡罕至,想要環境保留原生,那勢必就要遠離人群聚集的位置,加上速降對騎行環境要求頗高,不是尋常山體就可以的。
“嗯。”晏方聲將手機熄屏,倒扣在腿面上,“明天就回學校?”
“對,學校快中期考試了,我想早點回去。”
“嗯。”晏方聲點頭,倏爾又道:“那還不睡?”
牧周一愣,陡然發現晏方聲話裡的重點。
“您困了嗎?”牧周央著人陪他看了這麽久,期間他都沒問過晏方聲一句困不困,要是對方勉強打起精神陪他看這麽久……牧周心有愧疚,下意識就說了敬詞。
“不困。”晏方聲道:“但你需要休息了。”
牧周提著的心這才掉下去。
“那我能把最後一小段看完嗎?”牧周不想將視頻的最後幾分鍾拖到明天再看。
晏方聲點頭,“可以。”
視線再度掃到電視屏,電視上正在播放的紀錄片晏方聲早就看過許多遍,最開始看是為了了解極限山地車,後來是為了看拍攝手法和美術風格,毫不誇張地說,視頻中的每一個片段晏方聲都記得十分清楚。
好片常溫新,片子並不枯燥。
只是晏方聲思緒遊移,難以被獨特靈活的鏡頭語言吸引。
鄭昶好話不靈壞話靈,晏方聲真就生了幻肢痛,卸掉假肢的部位仿佛回到了受傷當時的情景,晏方聲捏緊輪椅扶手,手指不自覺顫栗,鬢角生了重疊的汗液。
這痛不是一時或斷續的,而是綿長又持續地讓晏方聲重溫受傷的痛楚,膝骨的位置沒一會兒就痛到麻木,晏方聲繃緊手背,青筋泛出。
越是這時候越容易不合時宜的想起一些無關的場景,晏方聲想到下午牧周問他後不後悔的問題。
如果牧周此時再問,晏方聲會說後悔。
他後悔把牧周帶回來。
晏方聲不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痛到錘床,更不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叫嚷出聲。
不應該的。
這裡不應該存在任何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
“好快。”
晏方聲專心對抗敏銳的痛覺,突然聽見牧周說了句話。
晏方聲繃緊臉去看,屏幕上已經在滾動字幕了。
片尾曲是首悠揚的純音樂,牧周從晏方聲的余光裡站起身。
“謝謝哥今晚陪我看這些。”
“……嗯。”音節從喉口生硬地擠出來。
“哥也早點休息吧。”
晏方聲點頭。
頂上正對的大燈沒開,這方偏角只能借到客廳一點斜射的光亮,晏方聲唯恐牧周察覺到異樣,隻想催促牧周快上樓。
可牧周卻並不如他意,反而上前兩步,驚疑問:“哥你是不舒服嗎?”
牧周步子跨地極大,沒兩步就徑直走到晏方聲面前,他先是躬身查看晏方聲的情況,而後又矮下身子蹲著,抬頭仰看坐在輪椅上比他稍高出一截的晏方聲。
微薄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神色頗為緊繃,發絲垂落到額頭的位置已經被冷汗染濕。
牧周剛才還不確定,只是勉強懷疑晏方聲不適,等他走近了看,晏方聲的情況好像比他認為的更糟糕。
“去睡覺。”晏方聲微闔眼皮,態度頗為冷淡。
牧周蹙眉,問:“哥你是傷口痛嗎?”
他左右搖頭四處看看,“有沒有藥能緩解?”
晏方聲狠狠捏住輪椅的扶手,手背用力到失去血色。
他深呼吸一口,盡量壓製自己的脾氣,不欲再與牧周說話,轉動輪椅朝房間滑去。
見晏方聲一副拒絕接受幫助的態度,牧周一時想不出招來應付,晏方聲從與他第一面就一直保持著和善的態度,牧周從未在他這兒遭到冷遇,以至於他在晏方聲脾性陡變後不知該如何應對。
眼見著晏方聲緩緩向前移動,牧周站起身,大步過去幫他推動輪椅。
“我讓你……”晏方聲剛出口,牧周就打斷他,“我先送你進去。”
將輪椅推到臥室門口,牧周上前把門和燈打開,晏方聲的居室和房屋的整體風格十分一致。
簡潔寬敞整齊空蕩。
活像沒人住過似的,私人安置的物品也很少。
但轉念一想,牧周覺得這也能理解,他記得晏方聲跟他說過晚上不方便上樓,所以真正的主臥應該在牧周還未踏足的三樓。
作為備用居室,東西少一點也無傷大雅。
將室內場景匆匆收入眼底,牧周轉身推著晏方聲進房,進到門口看不見的盲區,牧周終於找到了一點雜亂的模樣。
床邊倒放著半截假肢。
通體白色,足部的位置套著鞋。
牧周稍稍留意後就撤回視線,手扶著晏方聲的胳膊。
“哥你撐著我點兒,我扶你上去。”
隔著單薄的襯衫,牧周環住強有力的上臂肌肉,湊得近了,牧周聞到從晏方聲身上傳來的淡淡煙草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並不濃烈,似有若無,虛虛地縈繞在牧周鼻尖。
晏方聲沉默地由他搭手,但並未像牧周所說的那樣撐住他,而是自己單手撐上床墊坐了上去。
牧周見狀松開手,沉默地與晏方聲對視。他覺得晏方聲的情況並未好轉,此刻看唇周都是蒼白無血色的。
但他又好像沒有理由再留下來,畢竟晏方聲展露出了一副不想將脆弱示於人前的態度。
思來想去,牧周道:“家裡有備止疼藥嗎?我去幫你倒水。”
“沒用。”晏方聲深吸一口氣,“去休息吧,養足精神。”
他狀似恢復到了最開始的狀態,溫和妥帖,但牧周能聽出他話裡藏著的焦躁。
晏方聲在壓著情緒跟他說話。
牧周不想再讓晏方聲這麽撐著了,他要是一刻不走,晏方聲估計能在床上繼續和他對坐一刻。
所以牧周道:“晚安。”
“嗯。”
牧周將輪椅調轉方向,擺成一個晏方聲容易著力坐上的狀態,而後走出房間將門帶上,門合上的那一刻牧周又覺得自己太傻,明天晏方聲肯定會穿床邊放著的假肢,哪還用得上輪椅。
但牧周被這一攪和是徹底睡不著了,倒也不全是因為這事兒,而是他本身就沒什麽困意。
紀錄片看得他心潮澎湃,腎上腺素激增,持續不斷地讓他的神經出於一個亢奮的狀態,現在腎上腺素估計還沒失去效用,牧周一絲困意也沒有。
他坐回沙發上,將還在播放的電視關閉,偌大的客廳立刻靜了下去,牧周呆立片刻,拿出手機搜索詞條。
——截肢痛
——截肢後傷口疼
——截肢後產生的疼痛應該怎樣緩解
——截肢部位愈合後突然產生疼痛
……
搜索了一圈,牧周看到許多相關信息,但他並不清楚晏方聲的具體情況。不過晏方聲應該也沒有唬他,牧周在問答裡看見了其他截肢病人的留言,說口服止疼藥對截肢後產生的疼痛沒什麽用,該疼還是疼。
上下看了許多條問答,終於牧周看到一個還算靠譜的,說讓病人熱敷截肢的部位。
牧周反向搜索了一波,確認熱敷有效後立馬起身,趕到廁所拿了乾淨的毛巾和水盆。
接了滿滿一盆熱水後,牧周端著它敲了敲晏方聲房間緊閉的門。
“進。”
隔著門,牧周聽見晏方聲答話。
牧周趕緊將門擰開,端著水盆放到了地上。
晏方聲並未睡著,臥室燈也沒關,但另牧周驚愕的是,晏方聲甚至沒有挪動過,牧周出去時他怎麽坐著,再進來時他還是怎麽坐著。
看了眼放在地上的水盆,牧周和晏方聲對上視線。
某一刻,牧周清晰地看見了晏方聲眼底的不解。
牧周拎著毛巾,莫名想起小時候電視裡放過的公益廣告。
牙一咬,牧周開口道:“網上說熱敷可以緩解疼痛,”
“你要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