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周父母奉行“放養”原則,在牧周十五歲以後就常常兩人一起出遠門,往往一去小幾天到半個月不等,美其名曰要培養牧周的獨立性。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有效,牧周確實被培養得很好,他很早就學會了自己做飯,做得還很不錯。
只是他沒想到剛踏足這裡就需要用上自己的隱藏技能。
“冷鮮裡應該有一些蔬菜,速食都放在底下。”晏方聲道。
“好。”牧周查看冰箱,發現裡面的東西一應俱全,就算現炒幾個菜也綽綽有余,但他沒有多此一舉,而是轉頭問晏方聲:“您喜歡吃番茄雞蛋面嗎?”
“可以。”晏方聲道:“面條放在廚房,我不確定還有沒有。”
他很少踏足廚房,最近一次使用還是一周前因為深夜難眠煮了壺紅酒茶。
牧周拿了番茄和雞蛋,用胳膊兜著關上門,進廚房沒半分鍾就道:“有,我找到了!”
“好。”
晏方聲在外面,很快就聽到廚房傳來陣陣聲響,他停駐片刻,推動輪椅進了一樓備用臥室。將門關上後,晏方聲撩起寬松的西裝褲管,把假肢拆了下去。
連接的患處已經紅腫了,猙獰又醜陋,大腿那處的神經一跳一跳地疼,像針扎。
晏方聲皺緊眉頭,深陷的眉眼暴露躁鬱的情緒。
把假肢丟在地上,又將右腿的西裝褲放下,空空蕩蕩,西裝褲寂寞地在空中飄動幾下。
殘缺的部分實在顯眼,右側下腿的位置少了一截。
晏方聲左右一掃,從床上抽了一塊毛毯搭在腿上,將腿部整個蓋住才出了房間。
牧周的動作很麻利,沒多久就端著面條放到了餐桌上。
“我不知道您喜歡什麽調味料,所以隻放了鹽。”牧周將調味的東西也一並拿出來,示意晏方聲自己調味。
“不用叫您。”晏方聲移到餐桌邊,牧周坐下才發現餐桌的高度要比平常稍低些。
“那我應該怎麽稱呼您……你”牧周捏著筷子問。
晏方聲解開西裝扣子,“叫哥吧。”
“哦…哥。”牧周攪動碗裡的面條,熱氣一陣翻湧。
“誒。”晏方聲應了聲,自己往碗裡加了些調料。
時間太晚,牧周其實已經過了餓勁兒,草草吃了幾口就開始扒拉麵條,端著碗喝湯。但晏方聲不,他像是真餓了,吃得很快,卻並不囫圇,飲食習慣很好,也不會泄露什麽聲響。
不夠親密的兩人突然被拎到同桌相對吃飯,即使牧周吃飽了也不好意思先放筷子去幹其他事,一碗湯喝喝停停,牧周借著喝湯的功夫悄悄打量晏方聲。
晏方聲的模樣比照片上還要英俊很多。
“吃飽了?”晏方聲突然放下筷子出聲,正在打量他的牧周一驚,也跟著放下碗。
“吃飽了。”牧周點點頭。
“那聊聊?”晏方聲伸手抽紙,紙筒離他的位置過遠,牧周站起身動作自然地將紙筒推到晏方聲面前,而後又坐下,很乖巧地坐著。
牧周說:“好。”
“怎麽突然改變主意了?”晏方聲問。
牧周早料到他會問,路上就準備了腹稿,只是當時晏方聲沒說,他也就一直不吭聲。
“遇到一點小麻煩。”牧周道。
晏方聲擦了擦手,隨意道:“是我可以聽的小麻煩嗎?”
“我表舅他們想搬來跟我一起住。”牧周道。
“你不願意?”晏方聲將紙揉成一團丟進桌角的垃圾桶內。
“…嗯。”牧周難堪地咬了咬唇,“我不太想讓他們住進我家。”
他有點不敢向晏方聲吐露真實的想法,牧周害怕對方覺得他小題大做。
不過是一間屋子,不過是……
“不想讓他們進入你和父母的私人領地?”晏方聲莫名篤定,“這詞我應該沒用錯吧?”
牧周驚愕地抬眼,不明白晏方聲為何能如此精確地洞悉他的想法。
“是。”音節在嘴裡繞了個彎,牧周應道。
“行,那就按照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找公證律師立一份合同,我不會參與你的遺產繼承以及保險賠償。”
“不用,”牧周道,“我信任您。”
晏方聲端著玻璃杯的手停在空中。
“你爸媽沒叮囑過你要警惕陌生人嗎?”晏方聲喝了一口熱水潤嗓子,將玻璃杯留在桌上,“不要輕易信任別人。”
說完,他轉身扭動輪椅,道:“碗不用洗,明天會有人收拾,我帶你看看房間。”
牧周聞言起身,緩步站到晏方聲身後。
“一樓沒有空房,二樓有兩個客臥,你可以自己看看,隨便挑。”
“好的,謝謝…哥,我住完今晚就會跟學校申請住校。”
“你要住校?”晏方聲扭頭看向他。
“嗯。”
牧周挺直腰背站著,瞧著像一棵勁瘦的小松。
晏方聲懂了,這小孩兒哪是來投靠他的,只是來找一個擋人的借口,有了監護人,他就不再需要受他表舅的煩憂。
“你在哪兒上課?”
“十一中。”牧周有問必答,他微低著頭,前額有一個發旋,將他的劉海不聽話地擾動,垂頭時有一個支棱的小碎毛。
“離這兒很近,暫時就先住家裡吧。”晏方聲道,“你住校我照看不了你,要是過段時間等你穩定下來還想去住校,那也不遲。”
他平和地說出自己的建議後,不等牧周思索,就又說:“上去睡覺吧,客臥有準備洗漱用品。”
“……好,”意見被輕飄飄打回,牧周瞧了眼晏方聲,低聲詢問:“需要我扶您上樓嗎?”
“不用,今天我住下面。”晏方聲道。
聯想到他說自己今晚不適合再站立,牧周覺得他應該是腿不舒服。
但毯子蓋得很嚴實,隔絕了牧周所有探看的目光。
“早點休息。”晏方聲兩手擱在腰腹上,明明坐著輪椅比牧周矮上那麽多,話卻仿佛有千斤的力道,讓人無法忽視,更無法拒絕。
探究別人不願透露的私密是很不禮貌的行為,牧周不再多言,也不再看晏方聲那條傷腿,他將行李拖拉到身側,輕聲道:“晚安。”
“晚安。”
看著牧周上樓,腳步踏過木質台階還遺留聲響,晏方聲推動輪椅到沙發邊開了電視。
早先插入的錄像帶還放置在裡面,晏方聲關小音量,從酒櫃拿了一瓶拆開沒喝完的紅酒。
錄像帶的內容他早已看過千百次,每一次飛躍,每一次空翻,每一次塵土飛揚。
屏幕中的蜿蜒的山地車轍印記綿延,直到飛躍意外突生。
一聲驚吼,鏡頭裡的山地車重重地磕在巨石上,被嶙峋的山體帶翻,連人帶車一起滾落山崖。
鏡頭晃動幾下,徹底黑屏。
患處還在痛,每呼吸一次都會讓痛楚更深刻一次。
缺血性損傷不可逆轉,嚴苛的醫療環境只能截肢保命,晏方聲退回視頻末尾處再次播放。
山地車與地面齊平,目標近在咫尺,他明明能安全地完成飛躍。
再看千百次,那一處平地也是絕佳的起跳點。
風向、土壤、岩石地表都沒有問題。
但他還是出事了。
並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晏方聲關閉電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滑動輪椅進了房間。
第二天晏方聲是被陽光刺醒的,疼痛讓他一夜未眠,凌晨才好轉,抓來手機看時間,已經是早上的九點四十三。
擾他清夢的罪魁禍首是昨晚沒拉緊的窗簾,太陽斜射,陽光從窄小的縫隙穿過直直打在他眼上。
往患處塗了藥,晏方聲穿戴好假肢開門,卻猝不及防和門外的牧周撞上。
他顯然是想敲門的,可能還在房門外躊躇了很久,小孩兒沒預料到房門會突然打開,膽子頗小地一聳肩。
前邊發旋上的小碎毛也跟著抖了抖。
“…哥,早上好。”牧周往後退了半步。
“早。”晏方聲啟唇,聲音裡還夾雜著睡眠不足的倦怠。
“保姆阿姨早上打了電話,說今天早上來不了,她孫子生病了,得帶他去醫院。”牧周錯開身子,語速很快。
“多久打來的?”晏方聲問。
牧周思索,遲疑道:“七點左右。”
“起那麽早?”
保姆沒有晏方聲的私人電話,只有客廳的座機號碼。
晏方聲睡眠質量很差,距離這麽近都沒聽到響動,估計剛打來就被牧周接了。
“上課習慣了,到點兒就睡不著。”
“挺好的習慣。”晏方聲問:“你吃了嗎?”
牧周搖搖頭。
“想吃什麽?我叫個外賣。”晏方聲拿出手機打開外賣軟件。
“不用,我做了。”牧周道。
“嗯?”晏方聲抬眼。
牧周解釋,“起太早,就先做了。”
“那怎麽不自己先吃?”晏方聲把手機揣回兜裡。
牧周不吭聲了。
晏方聲心思幾繞,有了猜想。
小孩兒可能是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不好意思,可能是純屬臉皮薄,也可能是就想等著,怕晏方聲覺得他不禮貌。
把牧周分析得透徹,晏方聲頭回覺得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人這麽乖巧一小孩兒,他把人拐帶到家裡就為了氣一氣周淑月,值當嗎?
“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可以直接敲我門。”多余的愧疚心讓迫使晏方聲開口。
“會打擾到你嗎?”
“會,”
牧周抬眼,似乎不太能理解晏方聲的腦回。
估計要換個熟識的人就該開罵了。
晏方聲沒遺漏他錯愕的神情,不緊不慢道:“但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