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在這個晚上幾乎是跨越了整座城市去接喝醉了的林聲, 在車上,他想了很多,突然意識到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林聲的生活。
在兩人交往的這段時間裡, 林聲暴露給他的更多的是內心和身體,至於其他, 林聲都包裹得很好,從來沒有跟沈恪提起過,也沒有讓沈恪見識過。
當然了, 沈恪也藏著掖著不敢讓林聲看見自己真實的生活樣貌, 但不管怎樣, 至少除夕的時候他是虛構了一個家給林聲的。
想到這裡, 沈恪覺得自己可恥, 欺騙和隱瞞, 他佔盡了。
半夜, 這座城市終於不再擁堵, 即便路程遙遠, 所花的時間也比沈恪預計的要少很多。
兩點多的時候, 沈恪終於到了, 在一個青年影視基地,他從沒來過這邊。
沈恪付了車費,試探著往裡走。
這個青年影視基地進去之後有很多餐廳, 每一家餐廳牆上都掛著門牌號,沈恪在心裡數著數字一路往裡,驚訝於都這個時間了, 每一家餐廳都還生意紅火。
他繞了一大圈終於找到了林聲編輯發來的那家餐廳, 是一家酒館, 沈恪在門外深呼吸了一下, 然後才拉開門走了進去。
其實沈恪是有些顧慮的,他很怕林聲酒醒之後會因為他貿然闖入自己的生活而怪罪他,但沈恪實在沒法抵住誘惑,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想要更多的了解林聲。
沈恪知道自己可恥,他原本就是一個可恥的人。
進門後沒走幾步他就看見了癱坐在沙發上的林聲。
就在收銀台不遠處,有一個等候休息區,此時林聲就在那裡,閉著眼,滿臉通紅。
沈恪快步走過去,直接蹲在了林聲的腿邊。
他輕聲說:“林聲?”
林聲是真的醉了,醉到已經徹底睡著。
沈恪輕輕地捏了一下林聲的腿,眼前的人依舊毫無反應。
這時候,有個年輕男人從裡面走出來,問沈恪:“你好,你是林聲的朋友?”
“哎對,你好。”沈恪趕緊站起來,伸出手跟對方握了一下,“我是他朋友,來接他回去。”
“那行,”林聲的“編輯”說,“那邊搭著的是他的大衣,就麻煩你送他回去了。”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沈恪在對方要走之前叫住了他,“林聲他家的地址方便給我一下嗎?”
“你不知道他住哪?”
沈恪點點頭:“對,他沒跟我提過。”
那位編輯打量了一下沈恪,看起來像是要確認一下這人跟林聲到底是不是朋友關系。
“啊沒關系,我帶他先回我那裡也行。”沈恪明白自己問得有些不妥,彎腰拿起沙發上的大衣準備給林聲穿上,“他怎麽喝成這樣?”
沈恪之所以會這麽問,真的只是一句簡單的感慨。
他想林聲可能是為了自己的作品才喝這麽多,畢竟編輯也在,肯定是聊工作的事。
編輯還沒回話,又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還沒走呢?”那是個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看起來也喝了不少,瞥了一眼倒在沙發上的林聲笑著說,“這小子酒量太差了。”
沈恪看看那人,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挺不舒服的,像是調侃又像是輕蔑,沈恪不願意有人如此對待林聲。
他一直以來都以為林聲過著優越瀟灑的生活,最大的困境可能就只是偶爾沒有寫書的靈感,可現在看來,他想得太簡單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容易的,哪怕版稅豐厚的青年作家也還是要做一些不喜歡做的事、還是要應付一些不想應付的人。
沈恪沒有說話,過去幫林聲穿外套。
林聲醉醺醺的,被人拉起來眯著眼睛看了一眼沈恪,但因為腦子實在太暈,已經不轉了。
那個中年男人站在那兒看著他們折騰,也覺得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兒,跟林聲的那個編輯說:“等會你把他那個稿子發我郵箱一個我看看吧。”
編輯有些意外。
“也挺不容易的,我看看要是寫得還行,以後有機會就給他推一推。”
“好的好的,高老師我等會就給您發!”
那個被稱作“高老師”的中年男人擺擺手朝著洗手間的方向走去了,等他走遠,編輯有些興奮地拉林聲的胳膊:“你聽見沒啊!”
林聲醉得趴在沈恪懷裡什麽都不知道,倒是沈恪很開心地問:“林聲有新書要出版了?”
編輯也在興頭上,沒在意那麽多,隨口說了句:“還不一定呢,不過今天這酒也不算白喝,好歹高老師記住他了。”
沈恪聽著這話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照理說,林聲出了那麽多書了,是這本書的題材不一般還是怎麽回事,新書要出版,編輯怎麽開心得像是人生頭一遭?
“現在出版個書竟然這麽不容易。”沈恪笑笑,準備帶著林聲走。
“怎麽說呢,分人吧。”編輯幫著沈恪把林聲往外面扶,“有些人啊,出版社都搶著出他的書,有些人呢,寫得其實不錯的,但沒名氣沒路子,出版社哪兒知道他是誰呢,市場經濟,沒人願意冒險的。”
沈恪笑了:“林聲的書可不算是冒險吧?”
“他?”
他們到了路邊,深夜,地方又偏,來往的出租車少得可憐。
編輯今天也沒少喝,站在外面吹著風點了根煙說:“我不想打擊林聲,他確實挺努力的,但這種事情有時候也得看運氣。”
沈恪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話怎麽說?林聲的運氣……最近不太好嗎?”
編輯笑了,看向林聲的時候眼神中似乎帶著些沈恪不願意承認的憐憫。
“他啊,豈止是最近。”編輯歎了口氣,抽了口煙。
“要是這次高老師真能幫推薦一下的話,可能會有點希望吧,但是也不好說。”編輯抬手蹭蹭鼻子,“出版行業現在也不景氣。”
沈恪緊緊地摟著林聲的腰,對方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
編輯的話讓沈恪有些耳鳴,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聽。
對方還在憂愁地說著什麽,但沈恪已經有些聽不真切,他心裡湧起一個念頭,但又覺得應該不會,林聲跟他不一樣。
“他今天沒少喝,”編輯看了一眼林聲,“就因為高老師開玩笑似的跟他說要是他能把那一瓶白酒都喝了,就看看他的稿子。”
一口煙抽得有些難受,編輯說:“其實我們都知道,就是句玩笑話,可林聲當真了,他太想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了。”
這句話一落地,沈恪的心也跟著摔在了地上。
“這是他的第一本書?”
“第一本,還沒出版的書。”編輯說,“其實我也不算是他的編輯,就是以前合作過,林聲是我見過最努力的寫手,每次有機會,我都希望他能爭取一下。”
遠處來了一輛出租車,編輯抬手招呼。
“車來了,趕緊走吧,這都後半夜了。”編輯說,“剛才高老師的那事兒你先別跟他說吧,我怕又落空,我去談談,等有著落了再說。”
沈恪此時心情複雜,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意外闖入別人秘密花園的過路人,撞破了別人隱藏起來的秘密。
他突然之間甚至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林聲的這個編輯朋友,隻好點著頭,趕緊扶著醉到不省人事的林聲上了車。
出租車的門關上了,林聲靠在那裡還在睡著。
出租車司機問了一句:“去哪兒?”
是啊,去哪兒呢?
沈恪攥緊雙手,用力到骨節都凸出了。
他看向坐在一邊睡著的林聲,在心裡問:你說我們去哪兒呢?
沈恪很矛盾,他一時間還不能理清自己的思緒。
“附近有快捷賓館嗎?”沈恪問出租車司機,“我們就去附近的賓館吧,我朋友喝多了,怕走得太遠他半路吐您車上。”
司機一聽這話,恨不得讓他們立馬下車。
司機師傅打開手機導航,還真在附近找到一家小賓館。
打車只花了個起步價,沈恪在司機師傅的幫忙下背著林聲去辦理了入住手續。
他不知道林聲家住在哪裡,也不可能帶林聲回家,隻好開房。
賓館很小,房間也很小。
沈恪小心翼翼地把林聲放在床上,然後就那麽站在床邊看著他。
突然之間沈恪覺得喝醉的好像不是林聲,而是他,他沒法清晰地回憶起剛剛林聲的編輯跟他到底都說過些什麽。
他覺得頭暈,呼吸不暢,於是走到窗邊,開了個狹小的縫隙,點了支煙。
身後,林聲睡得很熟。
沈恪用力地抽著煙,覺得心裡有什麽在一點點剝落。
那位編輯的話開始逐漸回蕩在沈恪耳邊。
很努力的寫手。
他太想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了。
沈恪發現自己抽煙的時候手都在抖,其實不用再想了。
有些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有些謊言,已經被戳破了。
暢銷書作家。
以後有機會,帶你到書店找找我的書。
這些都是林聲曾經跟他說過的話,沈恪全都記著呢。
外面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今年的第一場雨。
沈恪有些意外,沒想到今年的春天竟然來得這麽早。
他回頭看林聲,對方毫無防備地躺在那裡睡著,對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的林聲在沈恪看來就像是那天自己口中即將打破的瓷器,他明知道不久之後就會打破,所以即便在此刻,看著完整的林聲,也覺得他已經布滿了裂紋。
沈恪被很多種情緒拉扯著,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該怎麽辦?
沈恪問自己,明天,等到林聲醒過來,他們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去面對彼此?
他走過去,又回到了床邊。
沈恪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伸到了林聲的臉前。
他張開手,就像是電影裡的人摘下面具一樣,試圖把那透明的面具從林聲的臉上摘下來。
然而下一秒,沈恪突然意識到,自己臉上也戴著那樣一副面具,他有什麽資格先去摘別人的呢?
在沈恪沒有注意的時候,自己竟然已經紅了眼睛,心裡起伏的浪潮快把他湮滅,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遊上岸來。
最後,沈恪收回了手,按滅了煙頭,躺到了林聲的身邊。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
他翻個身抱住了旁邊的人,聞著林聲身上濃重的酒氣,沈恪覺得自己確實喝多了。
他倒是真的希望自己喝多了,希望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都是他醉酒之後幻想出來的,這樣一來,他就不需要面對明天的林聲,因為他根本就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