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厄,世間皆苦。
林聲不願意,也知道不應該自怨自艾。
他想:算了。
在跟著何喚一起朝著那家酒吧走的時候,何喚的行李箱壓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音。
那聲音伴著何喚的歌聲,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兩個正準備去流浪的人。
林聲突然就笑了。
人的情緒變化之快也是始料未及的,剛剛還憂愁又失落,此刻卻又覺得豁然開朗了。
他的人生不可能更壞了。
林聲想到觸底反彈,日子都已經過成現在這樣了,還有可能變得更糟嗎?
何喚說:“航哥前幾天就跟我提過,要麽搬去店裡住,二樓晚上關門之後支一個彈簧床沒事兒。”
林聲點頭。
“但我一直猶豫,”何喚說,“我覺得跟你住一塊兒挺好的。”
之前林聲不理解,現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其實何喚是怕自己走了留林聲一個,林聲會更苦大仇深。
林聲笑了出來,心說自己到底給別人留下的是什麽印象啊!
不知不覺間,自己竟然還是成為了別人的負擔。
林聲覺得心裡有愧。
“其實你搬過來挺好的,不是在這兒唱歌麽,晚上下班晚,來回折騰也不方便。”
何喚看看林聲,有些猶豫,但還是問:“哥,你有沒有想過先找份工作?”
林聲下意識使勁兒攥住了自己背包的袋子。
“我沒有別的意思啊,就是想說找個能解決住處的,或者起碼能緩解一點房租壓力的。”何喚說,“今天這事兒,我估計解決不好的,就算真不報警,之後也不好繼續住了。”
何喚說的有道理,林聲明白。
他們這群租房本來就違規,住在這裡的人隔三岔五就會跟中介吵架甚至打起來,周圍鄰居早就開始舉報了,處罰和處理是遲早的。
林聲是得想辦法。
他腦子裡閃過了宋鐸,但很快就把這個人抹去了。
算了。
真的算了。
當林聲從宋鐸家離開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徹底斷了念想——他的念想,和宋鐸的念想。
不管宋鐸再開出什麽條件,他都不想再掙扎下去了。
因為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宋鐸正以一個贏家的身份高高在上地打量著他這個失敗者,就好像這份工作交給他,是一份施舍,一份恩賜,林聲應該感激戴德才對。
去他媽的。
林聲想,我也不是真的沒脾氣。
他真的有些受夠了。
林聲說:“我想想辦法吧。”
何喚看著他,其實很想幫幫忙,但無奈,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又能幫得了別人什麽呢?
何喚暫時在酒吧住了下來,他在酒吧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可以上鎖的小櫃子,於是就讓林聲把重要的物品放到這裡面。
對於林聲來說,貴重物品寥寥無幾,筆記本電腦還好沒摔壞,但他不可能鎖起來,這是他每天都要用的。
最後,林聲把沈恪給他的畫放在了何喚的櫃子裡,畫框還碎著,何喚問他:“不打算換個框嗎?”
“不換了。”這是命運給他的裂痕,是某種暗示,也是某種啟發,林聲決定就這樣接受它。
“對了,怎麽沒看見你的那個鋼筆?”何喚有些緊張,“那挺貴的,該不會讓小偷拿走了?”
“沒有。”林聲遲疑了一下,把宋鐸的事情告訴了何喚,當然他沒提宋鐸的名字,當初答應了保密。
何喚一直都知道林聲在給人當槍手,有好幾次他想看看林聲寫的東西,但林聲拒絕了,理由是“那不是我的”。
何喚不勉強他,也不追問,覺得總有一天林聲能成名成家,到時候他就可以細細品讀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對林聲有信心。
聽到林聲說那個躲在別人文字背後的作家近期的所作所為,何喚氣得不停咒罵:“寫不出來就別寫,追名逐利的虛榮小人!”
林聲樂呵呵地看著他,也不表態。
“你不要笑了,跟我一起罵。”何喚說,“不過話說回來,這麽多年,你除了給他當槍手,自己有寫了什麽嗎?”
林聲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實話實說。
其實是有的,隔幾個月會有短篇在銷量並不好的文學雜志上發表,可能都沒多少人看過。
除此之外,他不停地在嘗試寫長篇,但每次都是寫了幾萬字就推翻了。
林聲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太心浮氣躁,還是因為真的沒有那個能力,他苦惱很久了,也不敢跟別人說。
“我不懂你們那個行業,可能站著說話不腰疼,”何喚說,“但我覺得你得自信一點,或者,也有可能你需要一個可以支持你的讀者。”
“什麽?”
“你還沒發表的作品,給它先找一個能讀懂你的讀者。”何喚說,“就像我寫的那首歌,寫完了反覆修改,怎麽都覺得不夠完美,我一遍一遍地在推翻自己,把自己搞得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何喚坐到林聲身邊:“你可以找一個人和你一起去感受你寫的東西,當然可能對方沒辦法給你一些專業建議,但是我總覺得文學跟音樂有時候在某些方面是互通的,可能有一部分好的作品未必藏著多少技巧,反倒是要先以情打動人。”
林聲滿腦子都盤旋著那句“以情打動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走進了一個誤區。
他讀了很多書,從各個大師的文學世界裡去汲取他們的創作技法,可是自己在落筆的時候,就像從前那個編輯說的那樣,是“沒有根”的,很虛,所有故事和人物都飄在雲層之上一樣,讀者抓不住,作者也不好控制,甚至寫著寫著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麽了。
他太急了,什麽都想要,恨不得在一個故事裡把所有想要表達的主題全都表達出來,他故事裡的人物承載了太多,他們擔不起來,林聲這個作者也擔不起來。
他在那些故事裡留下的全都是技法和期許,真情少之又少。
他把真情藏在自己心底最深處,他害怕被人看透自己的內心。
他不希望別人看出他是多麽自卑、多麽矛盾、多麽急切的一個人,可他越是想要隱藏,這些就暴露得越是徹底。
這些問題不是單純從他故事中的人物身上反映出來的,而是在這故事裡,它們無處不在。
不用細讀就知道他這個人有多急躁。
文學是最急不來的。
林聲又一次意識到了與人交談的好處,他太封閉,也太狹窄。
“我太急功近利了。”
何喚嚇了一跳:“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聲笑笑說:“我知道,但我確實沒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寫什麽。”
如果單從這方面看,他還不如宋鐸,至少宋鐸雖然寫不出,但他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核心是什麽。
林聲看向窗外,外面路燈已經亮了。
他想起沈恪給自己的畫,突然之間自己好像真的進入到了那幅畫的世界裡。
他是那個佇立在雪地裡低著頭等人來的男人,等的是誰?是一個身上裹著風雪,卻依舊如太陽般炙熱的人。
不如就寫他吧。
那個打開自己的人,打開自己的身體,也打開自己世界另一扇門的人。
沈恪在幹嘛呢?
林聲想起了他。
被林聲想起的沈恪過得依舊不如意。
他已經兩個月沒往畫廊交畫了,合同裡寫著,如果三個月交不出一幅畫,畫廊就會跟他解約。
到目前為止,距離合同規定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沈恪其實很清楚,就算自己現在開始動筆畫,也已經來不及了。
畫廊老板打電話來詢問進度,沈恪說:“張哥,真的對不住,我畫不出來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老板越是沉默,沈恪的心就越是下沉。
這麽長時間,畫廊老板對沈恪都很照顧,當初沒人買他的畫,老板想辦法幫他介紹客戶。
他是想好好畫的,也想畫好,可是除了那天畫的一幅林聲之外,他還是沒辦法繼續。
這件事似乎已經無解了。
最後,畫廊老板不用沈恪賠償,但還是決定解約。
不需要付賠償金,沈恪還是松了一口氣的,那金額不小,老板真的算是仁至義盡。
畫廊老板最後說:“以後你要是有畫了,放我這兒我還幫你賣。”
沈恪笑著感謝,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喪氣。
可是怎麽能不喪氣呢。
掛了電話,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就這麽沒了穩定的經濟來源,他卡裡的錢大概夠他支撐半年,可問題是下個月就要付下個季度的房租了,房租一交,別說半年,可能兩個月都過得很勉強。
原本就快要被壓垮的沈恪,這下更覺得生活無望了。
他躺在床上,看著窗邊擺著的那個八音盒。
林聲在幹嘛呢?
伏案桌前寫他的新書嗎?
還是有其他的活動,在為自己熱愛的事情奔走?
沈恪不敢找他,不敢問,一怕自己打擾到對方,二怕過於鮮明的對比讓他顯得更加可笑。
他翻了個身,臉埋在枕頭裡。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之間很想林聲。
想林聲的聲音、眉眼間的那種沉靜,還有兩人肌膚相親時帶給他的炙熱。
在那個時候,林聲是熱情的,開放的,也在那個時候,沈恪覺得自己是在被接納的,在被感受也在感受著的。
他的手向下面探去,想著林聲,試圖通過幻想抓住一些什麽。
性/究竟能不能激發靈感,到現在沈恪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林聲激發了自己對性/的渴望,在開心和失落時,沈恪都想用身體把情緒傳達給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