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
婉兒親自提了一隻食盒,遠遠走來。
正迎上從殿內出來的太醫令和緊隨而來的趙應。
趙應看到婉兒,臉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
他忙急急朝婉兒過來:“怎麽好讓上官娘子做這種事?”
說著,回頭罵跟著婉兒的小內侍。
婉兒抬手止住了他。
“太后的藥,不親眼瞧著,不放心。”婉兒道。
趙應是個滑不溜手的,立刻就聽出了弦外之音。
“上官娘子說得極是!”趙應朝婉兒豎起一個大拇指,“要說太后最信任的、辦事最妥當的,非上官娘子莫屬啊!”
婉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轉向旁邊的太醫令。
這位老大人顯然剛剛頗受了一番累,加上驚嚇,此刻鬢角的汗水還沒乾呢。
“大人辛苦了!”婉兒和氣地朝太醫令欠了欠身。
太醫令原是聽著趙應的各種諂媚奉承話聽得牙根兒泛酸的,這會兒忽見婉兒向自己而來,忙也欠了欠身道:“不敢!”
他之前便醫治過婉兒,更得婉兒在武曌面前屢次說好話,是以他對婉兒的印象極好。
“太后的傷勢如何?”婉兒並不迂回,直接問道。
因為涉及太后的鳳體,茲事體大,太醫令還是添了幾分警覺。
他下意識地四外尋摸一圈,才刻意壓低聲音道:“傷了右胻,需要將養些時日。”
“胻”是小腿的意思。也就是說,武曌傷了右小腿,所以右腳一旦觸地,就會痛得站不穩身體。
“骨頭沒斷吧?”婉兒緊張地問。
“那沒有!”太醫令趕緊回答。
他沒想到婉兒這樣的斯文人,竟也問得這樣直白。
嘿!宮裡宮外這都要掀起滔天巨浪了,若是太后再斷了骨頭……那可就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太醫令醫者父母心,想到可能要死人,不管那些人是不是有罪之人,都覺得唏噓不已。
婉兒聽太醫令如此說,太后必定傷得不重。
她心裡面忍不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從來神鬼不信的婉兒,此時都不由得念起佛來。
然而,事情一旦過去了,回想當時種種,讓人沒法不後怕——
萬一,當時馬失前蹄的,是太后的那匹馬呢?
據說長孫仇雖然都是皮外傷,但也得在榻上躺些時日才行,這還是在太后賜了宮中的好藥的前提下。
長孫仇是身負武功之人,筋骨結實,要是換做不會武功的太后,將會如何……
婉兒的臉色發白。
她不敢設想那樣的情況,那種可能都不允許存在。
不過,婉兒至今都有一個疑問——
不會武功的武曌,是怎麽贏得這場比賽的?
至於那個巨大的陷馬坑是怎麽出現在那兒的,婉兒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婉兒按捺住心中的情緒。
“這是照著大人的方子熬的湯藥。太后現在喝下,可妥當?”她問太醫令。
“現在喝最好不過!”太醫令道。
他也覺得婉兒果然妥當得緊,沒辜負了太后待她的好。
“那我這便進去了。”婉兒道。
“上官娘子請!”太醫令閃身讓出路。
眼看著婉兒被趙應引入了大殿,太醫令仰臉看了看頭頂上被雲彩遮住的太陽,暗歎了一句:“多事之秋啊!”
因為右腿上的傷,武曌此刻不在紫宸殿正殿內,而是移駕到了寢殿之中。
婉兒提著裝了藥湯的食盒走近寢殿的時候,剛好看到李旦耷著眉、苦著臉侍立在武曌的榻前。
婉兒心內冷笑一聲,面上的神色則不變分毫。
她向著倚靠在榻上,錦被覆著腿部的武曌走了去。
武曌原是垂著眼睛、面無表情地聽李旦稟告什麽,間或斥一句兩句的。
忽聽到寢殿外熟悉的腳步聲,她驀地抬眸,眼底現出了期待,以及一瞬的不自在。
婉兒一如往常,款步走到武曌的榻前,淡然道:“太后,該喝藥了。”
武曌早就在她向自己走過來的時候,繃緊了神經。
旁邊的李旦見狀,趕緊搶身過去,賠笑道:“這種事,哪裡用勞動上官娘子呢!”
他這副樣子,哪裡有半分將要為帝的氣派?
就算是懾於他強勢的母親,其人未免也太軟弱了些。
婉兒在心裡都是不認同的,甚至想到,難怪阿曌對自己的兒子都不喜歡,沒有一個像她的;論起文弱、懦弱、不堪任事,倒是個頂個的像足了他們的父親。也只有李賢……其身世現在都是一樁懸案。
“不敢勞動陛下,我來吧。”婉兒婉言拒絕了李旦想要插手的打算。
這是李旦第一次與她面對面,往日只聽聞婉兒的才學和攪起后宮一潭水的名頭,如今當真見到其人,李旦陡生一種“難怪她讓許多人為她動心”的想法。
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容貌,還有那早就被傳揚在外的才名……
李旦禁不住多看了婉兒幾眼,卻驀地感覺到來自身後的冷冽的目光。
李旦被嚇得一哆嗦,一隻手差點兒失了分寸地搭在婉兒的手背上。
他慌張失措的模樣,婉兒是不屑的,更沒放在眼裡。
只要李旦不干擾她做事,婉兒可以當他不存在。
可是,他剛才沒來由的差點兒碰到自己的手,讓婉兒心生抵觸。
“太后這裡我侍奉就好。陛下請便吧!”婉兒的聲音冷了下去。
這就是乾脆下了逐客令。
李旦的臉馬上紅了。他不覺得多麽尷尬,而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存在。
“是、是……上官娘子在這裡就、就好……我……走了。”他被婉兒說得心頭凌亂,以至於都忘了跟婉兒解釋自己現在還未登基,不宜被稱為“陛下”。
待得落荒而逃似的快步挪到門口,李旦才記起來禮數,忙刹住腳步,向武曌一躬到地:“母親好生將養,兒告退。”
武曌有一聲沒一聲地“嗯”了句。
李旦又覺得這樣離開似乎也不大好,忙又道:“母親吩咐的事,兒一定辦個明白。”
這一次,武曌才肯給他一個回答:“去吧。朕等你回復。”
李旦如釋重負地去了,武曌這裡則緊張兮兮起來。
她眼睜睜看著婉兒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冒著熱氣的藥湯端了出來。
又取了一柄銀匙,連著藥丸一起遞了過來:“太后喝藥吧。”
武曌盯著那舉到眼前的藥碗,沒接,而是拿眼神瞄婉兒的臉——
生氣了……吧?
武曌拿眼神示意婉兒喂自己喝藥未果,故意扁了扁嘴:“朕受傷了……”
呵呵!還知道自己受傷了?
婉兒面上淡漠的神色不變:“我已經問過太醫令,太后傷在腿上,且沒有骨折。拿手端這碗藥,沒問題的。”
她特意把重音落在了“拿手端”三個字上。
武曌賣慘失敗,登時苦了臉,變著法兒道:“你都不心疼朕嗎?朕可是為了你贏……”
“是我求太后去比那一場的嗎?是太后非要如此的,不是嗎?”婉兒不客氣地打斷了武曌的話。
武曌被噎住,張了張嘴,小小聲道:“你都不心疼朕……”
婉兒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聽她這樣說,又是那樣的語調,再看到她覆著錦被的腿部,那股子後怕就又翻湧上來。
她心軟了,眼圈泛紅。
武曌哪看得下去她這樣啊?
“誒誒誒!你別哭啊!”武曌慌張道。
“朕喝藥!自己喝還不成嗎?”說著,武曌便去夠婉兒手裡的藥碗。
婉兒被她這麽一鬧,反被激出了幾分意氣,死死攥著藥碗,不肯松手。
武曌搶了兩下,沒搶過來,生怕再用力掙翻了碗,倒可惜了婉兒的一番心血。
“你到底要朕怎樣啊?”她無奈地看著婉兒。
婉兒被她鬧得心裡又是惱又是氣,惱她執拗一番還來胡攪蠻纏,氣自己面對這樣的人還禁不住心軟。
婉兒咬著牙在榻邊坐下了,舀了一杓藥湯,遞到武曌的唇邊:“喝。”
她垂著眼睛,語氣不善,動作卻溫柔得緊,生怕燙著武曌似的。
武曌的嘴角勾起一個壞笑的弧度。
她張嘴咬住了婉兒手裡的杓子,故意探出舌尖兒,舔著杓子裡面的藥汁……
婉兒的臉瞬間紅了,比她之前紅了的眼睛,還要紅。
那藥汁熬的時候,飄出的氣味都令人難以忍受,何況是親口喝到?
可這人,竟然像是在品嘗什麽瓊漿玉液。
而且還……那樣喝!
婉兒別扭地擰過臉去。
“到底喝不喝?!”她嗔惱道。
武曌知道她羞了,得逞地笑了笑:“喝,自然喝。只是……”
“只是什麽?”婉兒皺眉。
直覺這人又要起什麽么蛾子。
武曌像模像樣地側著頭做思考狀。
忖著婉兒快要等得不耐煩了,武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只是這藥汁裡缺了一味絕佳好藥,療效就差了許多。”
婉兒古怪地看著她,等著她胡說些什麽來。
“卿卿都不好奇那味藥是什麽嗎?”武曌眨眨眼睛。
“是什麽?”婉兒聲音沒什麽起伏道。
她似乎不買帳,武曌倒也能自得其樂,嘿嘿一笑:“少了一味,美人唾。”
婉兒初聽時一愣,恍然就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麽。
“惡心!”她嫌棄地推了武曌一把,自然沒用大力。
武曌也不怕她推,哈哈而笑:“哪裡就惡心了?當初你病了,朕替你嘗藥,也沒見你說惡心。”
婉兒大翻一個白眼兒:這人果然,不僅惡心,還厚臉皮!
武曌胡謅完,便大義凜然地從婉兒手裡奪過那碗藥。
“朕都沒舍得讓你替朕嘗藥。朕對你,可是好得很呢!”說罷,一揚脖,一碗藥就吞下了肚。
婉兒看得呆住。
不苦嗎?不難喝嗎?
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武曌丟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比這更苦十倍的,朕都嘗過。”這話說的,似有所指。
婉兒蹙眉。
武曌卻忽的正色道:“那個坑,不是朕派人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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