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推遲了?”
“嗯。”
紀冉愣了下。
不管兩個人之間如何,工作上傅衍白從來沒有寬松過,從回國就一直持續著高強度的問診和手術,也從不會在工作時間開什麽玩笑。
他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那你知道他去外地是去哪了嗎?”
小護士搖搖頭:“不知道,要不你問問主任助理,看看買沒買車票什麽的。”
於是紀冉又敲開醫生辦公室的門,裡頭兩名助理抬頭,一聽說他有急事,撓了撓頭:“主任是昨天晚上接完電話連夜走的,好像說是要去路陽?”
一個說完,不太確定的看向旁邊,另一個點點頭道:“嗯,說是有病人,我想說幫著開車,主任沒讓,一個人走的。”
路陽。
紀冉回到食堂,薛樂等了他一陣,站起來道:“冉冉,你臉色怎麽不太好?要不晚上我跟護士長說一聲,你回去休息?”
“好。”
紀冉把白大褂脫下來,塞進薛樂手裡,薛樂瞬間一愣。
他沒想到紀冉會答應的這麽輕巧,跟太陽從西邊出來差不多,還沒反應過來,手裡又被塞了個胸牌。
“明天也幫我請個假。”
“啊?”
見習這麽久,紀冉還是第一次主動請假。薛樂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八點多,路虎的車燈在高速公路的路面落下兩道光柱,細密的雨滴落在燈裡,下不盡一般往複循環。
從天北開車回路陽要4個半小時。
紀冉在路上給傅衍白打了兩個電話,對面都沒有接。
他像是想到什麽,點開微信留了條語音,然後一腳油門,加速穿梭在雨裡。
半夜十二點,車停在江南大學附屬醫院門口,油表幾乎要見底,紀冉熟練的開到地下車庫,在從A到G的一大片區域中一個個望過去,就像他從前每一次不請自來的時候一樣,尋找那輛車的車牌。
如果車在,傅衍白大概率會在。
從前的那幾年,他就是這樣背著書包跑上去,裝作沒多想的推開辦公室的門。
而如果車不在,他就會乖乖的回家,回家裡等。
紀冉在地下車庫轉了整整兩圈都沒看到車,很快從車庫出口開上去,然後直奔向傅衍白的公寓。
他已經四年多沒有來這裡。
門口的咖啡廳和超市已經換了模樣,大門的門禁是不再是從前的落卡機,保安的崗台鍍了金黃的銅面,入戶的電梯門一開,玄關也再沒有那個栓狗繩的紫檀衣架,鞋櫃裡很空,也沒有他曾經擺滿的運動鞋。
紀冉在門口站了片刻。
這裡唯一沒換的就是那個指紋識別的門鎖,看上去有些老舊,掛在門邊,商標已經被磨掉了顏色。
他伸手按了一下。
門開的比從前慢一些。
公寓很大,紀冉走進去,莫名有種他當初剛被接到這裡時候的感覺。
空曠,乾淨,奢侈。
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換過,每一個角落都一塵不染,定期打掃的圓木餐桌角出桌頂的白熾燈光,卻顯得落寞而空冷。
紀冉感覺那裡很久沒人坐上去過,整個公寓都沒什麽生活的氣息,傅衍白仿佛很久都沒有回來。
但他不知道還應該去哪裡找。
只能在這裡等。
他放下車鑰匙,先洗了個熱水澡,泛冷的身體溫暖了不少,而後隨便拿了件傅衍白的T恤套上,回到客廳。
開了暖氣的房間並不冷。
紀冉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一邊聽指針往前移,一邊刷著手機。
半夜兩點多,電梯運轉的細微響動隔著牆縫傳進耳朵裡,紀冉像被一根小針刺中,從半臥變成坐直,沒過多久,緩慢的開門聲就響起在耳側。
這種感覺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
傅衍白一進門便看到他,動作怔住,紀冉迎著他的目光,愣了一會兒。
男人的眉眼很疲憊,襯衫袖口被挽起到手肘,上面皺著很多道,像是長時間舉著,一直沒放下手。
傅衍白的下巴微微泛著青,紀冉很少見他不修邊幅的模樣,心下意識的一沉。
約莫分鍾的安靜。
傅衍白的眸色暗下去。
紀冉看出他似乎不想在現在見到自己,即使這人前幾天恨不得從早到晚粘在廁所和食堂裡。
傅衍白把早就沒電的手機和一些雜物放上茶幾,沉聲道:“我去洗澡,洗完送你回去。”
紀冉看著他進浴室,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他的話梗在嗓子眼,到底沒問出口。
轉眼看向茶幾,紀冉先把手機充上電,而後目光掃過那一堆雜物,在幾張收據和身份證裡,有一個略微有些眼熟的東西。
那是一個藍色小盒。
上面一個“安”字。
紀冉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見過這個玩意,隻覺得很眼熟,忍不住拿起來多看了兩眼。小盒子帶著淡淡的檀香和薄荷味道,外形看上去很簡樸,最後實在想不起,傅衍白已經換好衣服出來。
紀冉站起來,走過去。
臥室裡染了些浴室的水汽,他趕在那片水霧散開前張口問:
“出什麽事了?”
傅衍白沒說話。
紀冉乾脆走到他面前。
他已經不是當初住在這裡的小孩,乍一站著,頭頂挨上男人的鼻尖,相差無幾的身高,清瘦的身體擋住臥室的門口,目光很執著。
直覺告訴紀冉,這對於傅衍白來說是件不一般的事,他沒有太多思考,隻覺得他應該出現在這裡,他並不想缺席。
浴室的微黃燈光照在人臉上,傅衍白的側臉很鋒利,卻又很孤單,深邃的眉眼半垂著,像是冷然,又像是落寞。
臥室裡安靜了很久。
傅衍白才張口道:“以前你救的那個小姑娘...”
紀冉直接道:“程多多。”
“嗯。”
傅衍白:“她走了。”
———
心臟移植的平均存活時間是十年左右。
紀冉來之前,心裡就隱隱有預料,只是驟然聽到傅衍白說出來,胸腔還是劇烈的顫抖,眼神失了焦。
“後期並發症太多,很多節點沒及時複查和用藥保證。早上我到之後,本來重新擬了治療方案...”
傅衍白靠在門邊,聲音很啞:“中午突發心梗,沒救回來。”
其實八年算是個不錯的數字,尤其是以七八年前的技術來說。
紀冉卻感覺他的表情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傅衍白站在陰影裡,目色很涼,紀冉第一次這麽直接的感受到這種名為“難過”的情緒蔓延在男人身上,每一寸身體都很孤寂。
紀冉的手貼在身側,慢慢攥起,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傅衍白,對於每個醫生來說,也許都有那麽幾個特殊的病人,而程多多顯然就是傅衍白特殊的那一個。
“你已經...給她很多了。”
他走過去,拉了拉傅衍白虛垂的手。
八年對於一生很短,但也不短。她有了朋友,上了學,可以唱歌,多陪了家人很多年,也多看了這個世界很多年。
他曾經一度羨慕過程多多,可以被自己在商場救起,可以被傅衍白堅持手術,可以多活很久很久...
“她一直很感謝你的。”
紀冉垂著睫毛,用為數不多的經驗,笨拙的安慰著:“而且...你現在這麽厲害,再做手術,他們都可以活的很久很久。傅衍白,你不要難過,你已經很厲害了。”
“你已經很厲害了”
從以前到現在。
這句話似乎一直伴隨著他。
但男人此刻的眸色卻沒有片刻銳利,沒有被安慰的理性,紀冉覺得他像一隻悲愴的獅子,站在絕頂的峰尖,卻無心看一眼腳下的壯闊。
傅衍白沉默了很久。
他是極少表露的。
也許是從少年時代就習慣了站在最頂峰,這些年他早已習慣身後的追逐,習慣了不去對別人解釋什麽,習慣了成功和擁有。
“傅衍白?”
面前的人沒反應。
紀冉又往前挪了挪,他發現自己能理解程多多的離開,但傅衍白似乎不能。
從來最冷漠和理性的男人似乎看不到這其中的必然,又或者不想承認這種必然。
他對上傅衍白的眸子,剛要出聲再說點什麽,耳邊卻突然響起了什麽。
低沉的傾訴,仿佛一根琴弦,在空氣中驟然崩斷,松香顫動塵埃,靡漫了耳廓。
“我悔了。”
傅衍白抬眸,這一眼很漫長,仿佛浸沒了時光:“如果當初我沒走,也許她可以多活很長。”
紀冉愣在原地,他聽見傅衍白的聲音在耳邊緩慢流淌:
“你也不會跟別人在一起,不會喜歡上別人。”
是他太執著於以後,忘了現在。
“我以為等我回來,一切都會很完美。”
傅衍白的聲音很沉,表情淡的像在自言自語:
“是我錯了。”
——
紀冉從沒想過。
他會聽傅衍白說出這幾個字。
他認識這人十幾年,傅衍白很清冷,很孤傲,很優秀,也很自負。他從不會認錯,甚至從來沒有犯過錯,他是完美的,無論當學生還是醫生。
也許這是唯一一次。
他說出“錯了”兩個字。
“那時候我以為你會等我。”
傅衍白的眸色很淺,身體松散,靠在門邊,意外的平靜,像是終於接受現實一般:
“你很喜歡我,我一直知道。”
紀冉的血色湧上耳朵,瞬間燒起來。傅衍白一輩子被追過無數次,怎麽會看不出他早就藏不住的那些神情和動作。
“是我不好。”
傅衍白的眸色深重,像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你太小了,我想等你長大了,再決定要不要和我在一起,畢竟我們差這麽多,還都是男人。”
紀冉喉嚨一緊:“我...”
“但我做不到。”
傅衍白淡聲:“我不該等的。我接受不了你跟別人在一起,和年齡沒有關系。”
並不是等他回來,看到紀冉做出了選擇,他就真的能接受這個選擇;
也並不是等他醫術更加精湛,經驗更加豐富,就可以讓程多多活得更久。
紀冉感覺耳邊嗡嗡直響,分不清是傅衍白還是自己的沉重心跳。
“冉冉,我後悔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11-05 21:00:48~2020-11-06 22:27: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申歌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恩寶 15瓶;飛鳥采果、急吼吼、Winnie 10瓶;天明 5瓶;陽台君 3瓶;熒熒.、還沒想好呢、茜笑顏開、胖胖棒冰棒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