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書鋪裡看見陳禾買。春。宮圖冊的窮書生,罵了幾句後離開鋪子,悻悻走在街上,涼風直灌脖子,他不得已籠起袖子,乾瘦的身體顫抖著挪到避風的簷角下,一邊瞅著對面賣熱騰騰胡辣湯的攤子,一邊按住咕嚕嚕直叫的肚子。
“哎。”
書生看了一陣,垂頭喪氣的繼續走。
“若不是去年秋闈落第…”書生心氣不平,在他看來,陳禾這般紈褲子弟,簡直就是浪費錢糧的惡徒。他滿腹詩書,躊躇滿志,心思為君王效忠為社稷出力,奈何到了月末,家裡就難以揭開鍋,一天兩頓的喝稀粥。
豫州學政那邊每月給有功名的舉子發點錢糧,沒有這個,他一家幾口恐怕得餓死。
揣著銅板出來的書生,因沒能成功便宜的買下那兩冊經集注解,一路憤憤,拐進家門後還沒緩過來,往凳上一坐,氣哼哼的倒了一杯白水來喝。
孰料這水是冷的,書生穿著單衣在秋風裡走了半晌,已經夠冷了,沒看仔細就一口下去,霎時從喉嚨一直涼到心裡,他氣得將桌子一拍︰“雲娘!大白天的你在偷什麼懶,我到了家,連熱水也喝不上?”
一個荊釵布裙的年輕婦人,默默走出,生滿繭子的手擦了擦布滿補丁的深色外裙,低聲說︰“家裡的柴火快要用盡了,做飯尚且不夠,哪裡還有熱水。”
書生氣得倒仰,霍然站起後想要斥責,目光落到娘子渾濁的眼楮上——年紀輕輕,眼裡就帶了血絲,是夜夜在燈下苦熬針線——書生頓住,終究沒把難聽話說出口。
看著相公拂袖而去的模樣,婦人站了半天,想要追上去,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她希望她的丈夫買不到書…因為書生揣走的銅板,是家裡最後一點錢。
——男人總是說她頭髮長見識短,隻曉得錙銖必較,不懂得他一旦應試考中後,就能飛黃騰達,官袍加身,這點苦都吃不了,娶她何用。
婦人默默走回屋中,忽然她聽到巷底傳來一個微弱的呻。吟聲。
婦人眯著熬紅的眼楮,辨了半天,才認出是個人。
她驚得左右看看,因這裡住的都是貧窮之戶,白日裡都出門幫工乾活去了,街坊四鄰靜悄悄的,婦人隻得上前去扶。
低頭一看,咦,還是挺漂亮的姑娘。
就是不知道怎麼的,臉色發白,昏睡不醒。
婦人踟躕了一陣,還是吃力的將這姑娘背回了家,準備等書生回來去報給保甲,沒準這是被拐後逃出來的好人家的女子呢。
婦人眼楮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她沒有發現,在距離她不遠的房頂上,還坐著兩人。
其中一人瑟瑟發抖,竭力想要鎮定下來,但是一看腳下瓦片距離地面的高度,臉色又敗了兩分。
“鐘湖。”另一人負手在身後,冷淡的喚了一聲。
“在…”鐘湖面上閃過不甘願的憤怒,卻又不敢多言。
“你確定,她就是佘雲娘?”
鐘湖聞言,有些張口結舌︰“她…她就是我同窗好友鄭舉人的妻子佘氏,我聽他喚過其妻雲娘。這個姓氏並也常見,您說得若不是她,我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了。”
“哼!”
那人冷冷瞥鐘湖一眼,後者如浸冰水,顫抖不休。
鐘湖在自己被擄走的數月之中,最大的收獲就是他搞清楚了那些武林高手只是虛有其名,朝廷裡的國師與京城大報國寺的高僧,其實都是修士。
他妻子陳杏娘的兄長陳禾,那個膽大包天敢殺死丞相的武夫,也是修士。
而且是一個魔修…
“陳禾心狠手辣,心性歹毒,只是乾脆利落的一刀殺了你,你該感到慶幸。”這個擄走鐘湖的神秘人,用怪異的口氣嘲諷道,“將來他還會掀起腥風血雨,手下人命不知幾何,能死在他手裡的,無一不是修真界罕見的卓越之士,你算得了什麼?”
鐘湖閉口不言。
他最初憤怒的問,如此惡徒,難道沒人管嗎?隨即得到了一句不冷不熱的諷刺︰“如果試圖阻止他的人,都死了呢?”
鐘湖悚然。
這個隻讀聖賢書,滿肚子官場彎彎繞繞,玩陷害栽贓裝冠冕堂皇的前世丞相(隻做了一天),根本無法想象世間竟有這樣肆無忌憚的人。
就算九五之尊,富有天下的皇帝,也沒法這樣隨心所欲——暴君的下場,連平民都知道的。
“天理昭昭,難道沒有報應?”鐘湖艱難的吐出這話。
作為一個良心早就丟到角落去的官場老油子,說報應難免心虛。
只是他想著想著,做過最虧心的事莫過於落井下石,順水推舟,收受賄賂而已,至於那些被拖出去流放處斬的政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大家都是一路貨色,於是鐘湖的腰桿子又挺了起來︰“難道蒼天無眼,任由這種罄竹難書的惡徒在世間逍遙?”
聽說修士有移山倒海之力,壽元更是比一個朝代都要長。
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鐘湖恨得牙癢,孰料那神秘人哈哈一笑,沒再言語。
直到數天前,他們在揚州茶樓裡聽得一出話本,這位自稱修士,不聲不響擄走他的神秘人驟然捏碎了茶盞,嚇得鐘湖兩股戰戰。
——這大半年的日子,鐘湖都沒好過,睡不上床榻,風餐露宿,惹得對方稍有不滿,就是一掌拍過來,痛得鐘湖滿頭大汗。
時至今日,鐘湖不知道是更恨陳禾,還是這個神秘人。
“你不是想知道老天為何無眼,任由惡徒逍遙世間嗎?”對方聲音凍得鐘湖全身發寒,“我且告訴你,因為天道也拿他沒辦法,才有了你與我重回人世。”
鐘湖愣了半晌,方意識到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當即嚇得跳了起來︰“你,你是說…不不,你也是?”
黃粱一夢,重回當年。
鐘湖呼吸都急促起來,壯起膽子問︰“那我當初在京城酒樓接到一張紙條,提到陳禾之事,想來也是閣下所寫?”
“哼,季弘這個蠢貨。”
鐘湖不明所以,還待再問,那人已經閉目養神了。
接下來就是折騰得鐘湖幾乎吐血的趕路,修士根本不用馬車,那所謂的法寶風聲大作,凡人帶上去半個時辰,不吐得天昏地暗,也要凍得神志不清了。
當初這神秘人,乃是用藥堂大夫的身份欺騙鐘湖,這一路上也是如此,不管鐘湖是高燒還是傷寒,隨便一劑藥灌下去,別說死了解脫,鐘湖就是想昏厥也做不到。
尤其可怕的是,鐘湖逐漸感到四肢百骸在陰雨時疼痛,眼花,精神不濟,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盡管外表沒什麼變化,鐘湖還是恐懼的明白了,對方沒有給自己治病,吃的只不過是一些耗損底子的藥,多吃一碗,就要多折壽一分。
鐘湖想逃,可根本無法可想,而且對方通常並不理睬他,只是拎著他趕路,多數時間鐘湖昏昏沉沉,完全不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
至於這個“醫術高超”的神秘人,鐘湖更是拿不準他到底長啥樣。
甚至這次趕回豫州,鐘湖也是一頭霧水。
“閣下是…仙道中人,不知找佘雲娘這麼一個婦人,到底要做什麼?”鐘湖見神秘人沒反應,又戰戰兢兢的問,“她的夫婿,我熟識多年,或許還能幫得上忙。”
“你不想報仇了?”
“呃,不敢。”鐘湖在心中咒罵一聲,依照這人口中所說的陳禾,他是豬油蒙了心還計劃著報仇雪恨!他區區一介凡人,拿什麼跟這些高來高去的家夥抗衡?
“前輩,神仙…鐘某不才,實在不知道怎麼做…”
“你不用做什麼,過半個時辰,去鄭舉人家見佘雲娘就行。”
“啊?”
神秘人無聲笑著,看了鐘湖一眼。
這個眼神讓鐘湖不寒而栗,因為那就像是辛苦養了一條豬待宰,又或者綁了一個豬仔,準備靜靜等候猛虎落入陷阱的眼神。
充滿釋然,期待,以及微不可察的憐憫。
“不!我——”
鐘湖大喊起來,不顧身在房頂,轉身就要跑。
瓦片嘩啦啦的響,鐘湖一個失足,就要跌下去,他慌張的揮著手臂,掙扎了一陣才發現被人從後頸處拎住了。
“真是麻煩。”
那人嘀咕了一句,重重敲在鐘湖後頸上,鐘湖眼前一黑,手臂垂落不動。
這番動靜並不大,沒能驚動遠處屋子裡的佘氏,倒是神秘人身邊冒出一聲嗤笑︰“伏烈雲,白白浪費了這個凡人,心有不甘吧。”
神秘人哼了一聲︰“陳禾乃三劫九難命數,尋常手段對他無用,鐘湖娶他小妹為妻,本來抓了他布置一番,就能牽扯到雲州陳家。聚合派能耗費幾百年算計北玄派,我們效仿了從陳家下手,豈不是大好主意?”
“說得不錯,可惜!”隱匿在旁邊的人語帶恨意,“那個話本子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是天道——陳禾到底是怎麼知道一切的?天道不可能告訴陳禾真相,難道有人不但放棄了報仇,還將這等事也說了出去?”
“怕是如此。”
“豈有此理,若讓我知道他是何人…”
怨恨的話語消弭在風中,只聽另一人問︰“你將白蜈綁走,沒引起蠱王滕波的注意吧!”
“滕波不在苗疆,只有一些不成氣候的五毒門小輩。”隱匿說話的那人也現出身形,是一個生著鷹鉤鼻的中年人,他陰鷙的笑道,“昨日一個五毒門弟子找上陳禾,大吵大鬧索要他的師妹白蜈呢!”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陳禾啊陳禾,你很快就會知道,季弘那蠢貨找來的八尾狐,根本不算什麼麻煩。等到佘雲娘恢復了記憶,恢復真身…哈哈。”
作者有話要說︰哦,這是八號與九號
八號伏烈雲,前世為西域赤霞宗弟子,偽裝大夫,擄走鐘湖。
九號也默默幹了不少事,撬陳禾牆角,把陳禾屬下白蜈綁架什麼的……還有一些咳這兩人已經接頭結盟了,本來潛伏著要慢慢報仇,但是忽然一個話本子,把他們驚來了鐘湖的便當要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