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這個秘密揣了一周,才忍不住問蘭娟,她是不是叫做周文靜。
蘭娟沒有否認,很乾脆地承認了,後來又補了一句,說她早已改名叫蘭娟,周蘭娟。
我沒有問她什麽時候改的名,改名的原因,講不定還打了招呼,讓周遭的人都稱呼她蘭娟。那麽我就沒有辦法細想,她如此大費周章,想瞞住的好像唯獨剩了一個我。
但蘭娟直言不諱的態度,卻又將我的揣測反襯得陰暗起來。
蘭娟說,她不是我的小姨,卻是我母親生前要好的姐妹。她打聽過,我再沒有別的親人,怕我覺得孤單,往後性情孤僻,這樣才撒了一個謊。她的語氣裡透漏出我不應當怨她的態度,她不過是為我好。
但她的話裡有個漏洞,那就是相貌高雅、性情輕佻的蘭娟,突然成了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我開始調查蘭娟和我母親的關系。
蘭娟說得很對,我沒有別的家人,唯一能找到的,也不過是我母親當年的同事劉芳。
劉芳和母親從前也很要好,現在在鎮一小教學,她開頭第一句話是,你媽媽是個很優秀的人。
這句話我聽過許多遍,尤其是在我入讀了我母親曾執教的高中之後。但劉芳將這句話變得具體而生動。
劉芳說:“蘭蘋高挑清瘦,和你長得十分像,做飯手藝也很好。”
“蘭蘋是很高級的知識分子,鑽研的是繪畫,素描尤其的好。回鎮執教後,和你父親結婚有了你,隨後又開了一個繪畫培訓班。蘭娟——就是周文靜,也是那個繪畫培訓班的學生。”
繪畫培訓班,我是有印象的,那時的屋子裡總有一些筆墨味,因此我母親在我的回憶裡,也是帶著書卷氣的。
“噢,”劉芳又想起來:“蘭蘋不僅有知識,還懂得維修和開車,有駕照——你父親也是沒有的。”
那個時候,有駕照是十分稀罕的事情,要有單位的證明,和老師傅的擔保,蘭蘋是個女人,就更難得了。
“也就是這個駕照。”劉芳說。
我難以描述當年聽到後半段的心情,請允許我隻以簡短的語言來概括它。劉芳說,彼時蘭蘋同蘭娟很要好,情同姊妹,後來不知怎麽就疏遠了,蘭娟嫁去了別的鎮,隻遞來一封信,請蘭蘋去吃她和張繼強的喜酒。
雖然其時張繼強仍是鎮長的兒子,人材卻實在不怎麽樣,遊手好閑又不上進,認識的聽了都直撇嘴,想不到蘭娟是這樣貪慕虛榮的姑娘。
蘭蘋也不大高興,但她並沒有說什麽,仍是換了一身稍顯喜慶的裙子,開著單位的公車,載著她先生一道去赴喜宴。
車禍就出在這個路途上,小轎車被撞了個稀爛,從山路上滾了下去。
蘭娟是第二天才知道這件事,當晚便趕了過來,幫著處理了蘭蘋家裡的事,隨後就領了我,再然後就遷回了本鎮。
劉芳說:“蘭娟和你沒有辦手續的,只是上街道開了單子,不算正經監護人,如若她要強迫你做什麽,你是不必聽她的。”
她的弦外之音很明顯,對於我和蘭娟一起生活有一些憂心。
末了她又自我否定:“不會。蘭娟既然養了你,到底是愧疚的。”
愧疚,我抓住了這個關鍵詞。它像一件舊毛衣終於露出的線頭,隻消我一拉,便能輕易將一整件毛衣扯掉。
如果不是蘭娟,我的母親和父親便不會出車禍,我不會成為孤兒,不必同蘭娟生活在一處,也自然不用面對那些進進出出的男人和來來回回的輕視。
我原本的家庭很優渥,我可能可以學繪畫、學書法、學鋼琴,我會有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吹蠟燭,再留上一張影。
我和蘭娟沒有合影,她不喜歡,我也從未想過。
我可以坐轎車,住樓房,在樓梯上蹬蹬蹬地跑上去又跑下來,總之是不會孤零零地坐在小賣鋪的板凳上,吃著冰棍數時間。
那些日子太遠了,遠到我竟然不確定,它們和涼席、可樂、蒲扇以及有蘭娟的院子比起來,究竟哪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