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真有人!”那個堅持要看個究竟的船員驚喊。
“這他媽的, ”同伴小李膽小,差點扔了手電筒,他繃著身體啐了一口, “是人嗎?不會是屍體吧?”
話一說完,貨艙裡的溫度都像是下降了很多。
兩人對視一眼, 都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扯開了嗓子呼叫。
不多時,貨艙的外來者被拖到了甲板上面,隨意丟在暗沉沉的天光下。大家都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圍觀。
除了老頭。他時不時變換一下位置, 不知在想什麽。
“小李, 你們怎麽去貨艙那了?”他問。
“起霧了啊,我就沒見過這麽大的霧,心裡頭不踏實,就拉著林子出來轉轉。”小李在點煙,風大,他半天都沒點著, 氣得他要把煙丟海裡, 又在中途收了手,還不知道要在這裡困多久, 煙抽一根少一根, 省著點。
“林子先聽到的動靜, 拉著我回頭進貨艙查看情況,然後就見一人從黑乎乎的貨箱後面倒了出來。”小李講了一下事情大概,還是覺得瘮人。
那具身體倒地的時候, 聲音很響,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推了一下,真他媽邪門。
外來者不是死人, 是活人,胸口有起伏。
只不過,
他的嘴唇乾得厲害,裂開了很多大小口子,有幾處還滲著血絲。
頭髮亂糟糟,眼下發黑,臉白得跟鬼一樣,羽絨服的拉鏈拉到頂,抵著削尖的下巴,垂放在甲板上的雙手凍傷了,指縫裡髒兮兮的,氣色也是差到不行,看樣子一直在受凍挨餓。
船員們有幾人在打量外來者的穿著,猜他的羽絨服是雜志上的那種新款,大概值多少錢,鞋又是什麽名貴牌子。
“這是哪家的小少爺,吃喝不愁閑的沒事鬧離家出走,趁我們不注意,躲進了貨艙。”
“一個大活人,不是小蒼蠅小蚊子,怎麽我們一群人一個都沒發現?他能隱形還是怎麽著?”說話的大漢掃視同事們,一雙鷹眼顯得鋒利。
“你是什麽意思?覺得是我們中的誰收了錢,把人偷藏起來的?”有跟他合不來的,當場頂撞。
“我可沒那麽說。”大漢攤手。
“你他媽陰陽怪氣什麽,懷疑老子就直說!老子行得正坐得端!敢當場發毒誓!”那人也許是被誤會過,一下就受到了刺激。
“毒誓?除了小孩子,還有誰信?”
大漢說完就被揪住了衣領。
甲板上的火藥味很濃。其他同事都沒勸架,他們一時半會沒辦法站隊,就選擇旁觀。
老頭出聲打圓場:“好了,都少說兩句。大家不是第一天出海,不會不知道貨船載人,得燒香拜一拜。”
船員間靜了一會,掀起騷動。
“別扯有的沒的了,現在怎麽辦?這就是個有錢人。”
“誰管他媽有錢人,就是他瘟了我們,扔海裡!”
“還有氣呢,年紀也不大,挺像是高中生,真要扔啊?”
“……”
“瘟不瘟的,也沒個證據。”
“……”
大家眼神交流,又都錯開視線,看海霧,聽浪聲,感受一股接一股的潮氣。
心理防線崩塌得最厲害的船員見同事們這樣,他受不了地大吼大叫,歇斯底裡:“咱大家夥平時出海都沒事,只有這次發生意外,不就是多了他這個異類???”
“你們還在猶豫什麽?船已經在這轉了三天!隨時都會出現暗礁亂流,搞不好海底還有火山!我們說不定等不到中午就要死了!就算沒有可能也要試試!善心等出去了再發行不行?”
“快點!!!”那船員的臉色癲瘋,眼痛往外突。
他的恐慌與絕望全部倒了出來,容進空氣裡,不斷往其他人的神智上面侵蝕。
大家很快達成一致。
老頭這時第一個站出來,他的厚防風衣口袋裡有把匕首,手柄上是熱燙的,沾著汗液,似是被握了多久,才松開。
“咱說話這麽大聲,小孩都沒反應,我還以為他要醒來呢。他應該是從開船那天就沒吃過飯了,活不成了。”
老頭將還昏迷,沒有醒來的年輕人撈起來。
“等等!”
一個船員跑過去,幾下扒了外來者的羽絨服,他嘿笑:“我弟弟跟他差不多,要是回去,就把這羽絨服給我弟當新年禮物。”
大家沒鄙夷,他們的表情不是驚愕,就是古怪。
外來者的羽絨服除了髒,沒其他問題,可他裡面的毛衣怎麽破成了那樣?像是被人用利器劃過,連裡面的打底單衣都破了,隱約可見蒼白的皮肉。
脖子上還有新鮮的傷疤。
該不會是不受寵的私生子,遭後媽家暴才逃跑的吧?
豪門狗血啊。
不管了,扔吧。
大霧隨著海風亂舞,一縷縷一片片地纏繞,分開,又纏上去,呈現出了一種既有神秘美感又詭譎的畫面。
甲板上的眾人沒有交流。他們是第一次乾這個事,雖然活人祭海是傳說,可眼下他們不信也得信。萬一真就這麽邪門,外來者被扔下去後,船就能離開這詭異海域了呢?
老頭歲數大了,身板卻不弱,他單手就將人拋出了護欄外。
“嗵——”
海面濺起巨大的水花,那是死亡的聲音。
有人對著霧蒙蒙的深海祈禱,有人悻悻然地往船艙走,似乎只要撤得快,自己就沒參與這場謀殺,良心上便不會不安。
就在這時,一個瘦黑的船員突然抓著手機衝到護欄那裡:“快!快給我放梯子!快啊!”
眾人都沒反應過來,就見他丟了手機,直接就翻身跳了下去。
那急得,外套鞋子都沒脫。
跳下去的大叔水性非常好,身體也強壯,最主要是他沒拖拖拉拉,動作夠利落。他在這寒冷的天氣閉氣往下沉,尋到墜落的那具身體,飛快遊過去。水中魚一般靈活。
茭白入水的那一刻就醒了,可他這幾天都餓肚子,沒有體力,四肢都沒怎麽撲騰。他覺得自己這次真的要死了。
死在海裡,被魚啃爛。
茭白心裡的小本本都被海水化掉了,腦中一片空白。當他被一把拽住,撈出水面的時候,他的意識跟身體並沒有給出反應。
大叔半扛住茭白,爬著梯子回到了船上。
“你幹什麽?”老頭攔住他。
回過神來的其他人立即往那邊圍擊。不是都把人扔了嗎,又撈上來幹什麽?
不止大叔,就連給他放梯子的船員都遭到了大家的排斥。
“等,等會再跟你們解釋!”大叔磕巴著丟下一句,他帶上茭白衝進船艙,直奔自己的房間,拉門反鎖。
“醒醒!”大叔把人平放在地上,略顯專業地做按壓工作,“小兄弟,你快醒醒!醒醒啊!”
他捏助地上人的鼻子,就要去做人工呼吸,冷不丁地對上了一雙長了幾條血絲的眼睛。
“咳……”茭白虛弱地咳了一聲。
大叔驚醒,他沒立刻說“沒事了就好”之類,而是開手機,揪著黑色雜草似的眉毛,一會看手機上的什麽,一會看茭白,視線來來回回地移動。
茭白躺著起不來,他每呼吸一下,心口都會痛一次。溺水給他帶來的不是恐懼,是生理上的痛苦。
媽得,齊子摯將他推出去前還把他打暈,為的就是不讓他供出貨艙還有兩人。
齊子摯不會不知道,在這樣被自然災難擊中的惡劣局勢下,他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外來者,暴露在一群惶惶不安的船員們面前,會遭遇什麽。
這是要他在死前都開不了口。
不愧是殺伐果斷的生意人,危急關頭應對從容,犧牲一個肉票,保全他自己和才相認的弟弟。算盤打得好啊。
夠他媽狠!
茭白冰冷的嘴唇哆嗦著,咬著牙噴出一句髒話:“草。”
他對上兩隻充滿好奇的眼睛,嘴一閉。
大叔蹲下來,他將手機屏幕轉過來,朝著茭白:“這上面的人是不是你?”
茭白眼眶充血,頭昏腦脹,視力都受到了影響:“拿近點。”
大叔舉著手機湊近。
屏幕幾乎貼到了茭白的鼻尖。
茭白看了一眼,那是張照片,風景照,有點眼熟。
照片中有個人影。
“太小了,看不清。”茭白眼睛疼。
大叔拿走手機,手指劃拉幾下,再給茭白看:“現在呢?”
茭白眯眼瞧瞧,再瞧瞧:“……是我。”
好了,他知道為什麽照片上的風景眼熟了,那是蘭墨府。
照片就是他離開前,最後一次給戚以潦讀書的畫面。
戚以潦沒入境,只有捧著經書的他和前院一角。
茭白全身濕透了,破毛衣緊貼著裡面的打底秋衣。秋衣依附在青白的皮膚上面。
身下是一片水跡,將地面打濕,那面積還在不斷擴大。
他動了動腿,鞋子裡的水往外滲,腳趾頭都凍僵了。
而同樣穿著濕衣服的大叔卻很興奮,他三十好幾了,人長得老實,不醜,沒不良惡習,半輩子都沒與人鬧紅過臉,還是個光棍,每年回家都被老母親催婚,被親戚們說三道四。
但他表弟比他矮,瘦猴樣,老煙槍,還愛喝酒,卻買房買車娶漂亮媳婦。
只因為表弟在西城戚家做事。
表弟偶爾會拍一些照片裝個逼,大酒店的,大豪宅的,私人飛機之類,怎麽樣的都有。
他就用表弟的裝逼裝逼。為此還設置了特別關注,生怕錯過什麽。
大叔盯著手機上的照片,如同在看他的美好生活。這照片是表弟十二月份放朋友圈的,大概是放上去才發現拍到了什麽人,很快就刪了。
大叔及時保存了下來,他隻想留著裝逼用,沒料到會在今天翻出來。
當外來者提到甲板上的時候,大叔沒多想,隻覺得那孩子怪可憐的,就不該亂上船。
多看了幾眼,大叔就移不開眼了,不是他的性向突然轉變,看上了都快能當他兒子的小孩,而是他覺得,他在自己的相冊裡見過那張臉。
同事們在爭吵,他在放大照片比對。
等他感覺有點像的時候,人已經被都進了海裡,他想也不想地跳了下去。
發了。
大叔搓搓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對。”茭白結著冰寒水汽的睫毛直顫,“恩人,你這裡有水洗澡嗎?我快不行了。”
“有有有,有水!”大叔連忙道,“就在那邊,你跟我來。”
完了還不放心地叮囑:“你撐住,一定要撐住!”
茭白抿開泛紫的嘴唇,露出兩顆小虎牙,好的,Ok。
等茭白洗完澡,換上一身老舊棉衣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已經是十多分鍾以後的事了,他的手縮在又肥又褪色的軍大衣袖子裡,十根指尖露出來一點,微微蜷著。
真乖啊。大叔發出了老父親的感慨,他要是早早結婚,孩子也能上中學了。
“大叔,謝謝你舍命救我。我叫茭白,就是吃的那種菜。”茭白感激地笑笑,主動介紹自己。
“名字好記。”大叔憨笑,“我姓趙,大家夥都叫我大個子。”
茭白說:“我還是就叫你趙叔吧。”
“誒!”趙叔斟酌著,“我救你是因為……”
茭白往下接:“我和蘭墨府戚家有關。”
趙叔噎著了。
“阿嚏——阿嚏——”茭白連打噴嚏,渾身不停地打冷顫。洗澡水不夠熱,他體內的寒氣並沒有驅除。
趙叔離開了會,回來時給他帶了個玻璃瓶,裡面是熱水:“捂著吧。”
茭白雙手捧著玻璃瓶夾在腿間,熱流穿過褲子布料鑽進去,一絲一縷地湧入他的血管,他過了會,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趙叔見小孩的情況好多了,他繼續前面的話題:“你是戚家的什麽人?”
茭白模棱兩可道:“我跟戚董認識。”
趙叔跟他大眼看小眼:“你是他親戚家小孩嗎?”
問這話的趙叔,自己都不信。
這孩子雖然穿得不錯,卻不像是有錢人家出來的,沒有那氣質,好的壞的都沒。
於是茭白搖頭:“情人吧,我在蘭墨府住過一段時間。”
趙叔心裡就是這麽想的,所以他沒怎麽懷疑就信了:“那你現在還和蘭……”
那地方提起來都覺得金貴。
“還有聯系。”茭白笑著說。老變態,借你一用。
趙叔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動,黑皮上生出一團暗紅色:“戚家那位知道你失蹤了嗎?”
茭白就著玻璃瓶取暖,燙了會挪一下換個地兒:“知道吧。”
“我就是躲他才跑上船的。”茭白垂眼,“我一心想出海,去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生活。”感謝那些年陪我的狗血漫,我才能張口就來一段古早rap。
趙叔一臉“你在說什麽”的表情。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心酸,趙叔,我只能說這麽多,別的都不方便,望理解。”茭白強顏歡笑。他抖了一下,不是被自己惡心的,是被燙到了。
大腿肯定燙紅了,可他一把玻璃瓶拿出來,又冷。
這就像他現在的狀態。
做任務,遭折磨,不做,死。
趙叔蹭蹭手機,船被卷進這個海域就沒了信號,他不能跟表弟取證,但照片上的人就是茭白,這個假不了。能住進那裡,足夠證明對方和戚家的關系不簡單。
“那位會不會出海找你?”趙叔直直地看著茭白。
茭白沒回答,他登帳號看好友列表,戚以潦的活躍度,雖然漲得緩慢,卻沒掉掉漲漲,反覆不止。而是一直往上。
“會。”茭白說。
趙叔不知道茭白說那個字的時候,心裡的把握都沒超過五十,他一把握住對方的膝蓋,看親人一般熱淚盈眶:“到時候你能不能幫我說點好話?”
茭白料到了會有這發展,他有一點想不明白:“趙叔,你的同事都覺得完了,你怎麽還有心思想以後?”
“我出海前去廟裡算過卦,算命的說我這趟有驚無險。”趙叔粗糙的臉上展出對卦象的堅信和虔誠。
茭白:“……”
他對這部漫畫裡的大師都很佩服。工具人裡的扛把子。
“我不和大家說,是怕他們不信。在這時候,出現一個不同的聲音會被引起攻擊。”趙叔是個吃過苦受過罪的,看得清形勢,他躊躇片刻,“算命的還說我會遇到貴人。”
茭白一愣,他指了指自己,揶揄道:“貴人啊,我嗎?”
趙叔訕笑。
“等戚家那位來找你的時候,你能不能幫我……引薦一下?”趙叔用詞含蓄,略帶拘謹。
茭白沒有衝昏頭腦就答應,他要問清楚,再考慮自己能不能幫到:“你要去戚家乾活?”
“不不不,我乾不來,”趙叔忙搖頭加擺手,他現在學功夫已經晚了。
趙叔突然害羞,他站起來走幾步,再坐回去,一口氣道:“我就想跟那大人物合照,放家裡掛起來,當傳家寶。”
茭白:“……”
這事兒茭白答應了下來。只要他能活著上岸,聯系上戚以潦,大叔的心願實現起來應該不難。
戚以潦不願意,茭白就多念幾頁書。
要是戚以潦還不同意,那茭白就……多讀幾頁。
外面的人耐心已經沒了,正在砸門。
趙叔急得團團轉,情急之下把人救了,話也談了,現在到了最麻煩的一步。他不知道要怎麽讓大家夥放過茭白。
“就說我是你兒子?”茭白出主意。
趙叔:“……他們知道我連對象都沒談過。”
茭白的神經末梢是松散的,身上暖了,他就犯困:“遠房親戚家的,朋友家的,隨便哪個?”
“都不太行。如果是認識的,那我為什麽不早早站出來,等你掉海裡了才跳下去撈你?”趙叔扣扣棉服身前被煙灰燙過的小窟窿,不假思索地說,“你要是小姑娘就好了,我還能說咱倆曾經好過,挺長時間沒見了,你不知道從哪打聽到我在這貨船上面,就偷偷來船上看我。我一下子沒敢相信,之後才反應過來,趕忙下去救你。”
趙叔的嘴還沒閉上,便聽見年輕人來一句:“那就這麽說。”
他人都傻了。
“……你是男孩子啊。”
“這有什麽關系。“茭白伸長手臂去拍趙叔肩膀,不愧是大個子,快兩米了吧,他邊拍邊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在意這種小細節。”
這大叔的思路好,狗血味足,茭白二話不說就采用了。
趙叔不是很想用這套說詞。
“那這樣,你告訴你的同事們,你之前在一酒吧或者哪見過我兩次,一時沒認出來,於心不忍才救我。要是你同事質疑,你還可以臨時發揮,擺出一副尷尬窘迫的樣子,說你其實對我有那意思。”茭白聳肩,“簡單粗暴。”
趙叔目瞪口呆。
“二選一,你看著來,我都無所謂。”茭白把選擇權交給了下海救他的大叔。盡管對方衝的不是他這條命,是他社交圈裡的戚家。
趙叔猶豫不定了好一會,他出去應付同事們,鼻青臉腫地回來。
“我用了你說的第二個說法。上岸後你一定要和戚家解釋啊,我們沒那樣的。現在大家發泄過了,就沒事了。”
趙叔揉著被踹青的腰,他對著茭白扯扯流血的嘴角,“嘶嘶”兩聲,安慰道:“沒事了啊!”
茭白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不像是大叔說的沒事。
“你罵我,用最大的聲音,說最難聽的話。”茭白忽然說,“快一點。”
趙叔腦子轉不過來:“我為什麽要罵你?”
“讓你罵就罵,哪來為什麽。”茭白不耐煩,“你因為我被同事們打了,心有怨氣,撒我身上啊,懂嗎?”
趙叔似懂非懂。
“我說一句,你說一句。”茭白把玻璃瓶貼到臉頰上面,“婊子,賤貨,我這樣都是因為你,你跑什麽,好好伺候我,有病?你有病又怎麽樣,跪下!”
趙叔嚇得跳起來,身上的傷被牽動到了,他疼得很,黝黑的臉有點扭曲:“不行,不行不行,我罵不出口!”
他一個勁地搖頭:“我不是那種人,我罵了,大家不會信的。”
茭白問道:“他們見過你跳海救人嗎?”
趙叔說:“剛才是第一次。”
茭白又問:“他們知道你對男孩子有想法嗎?”
趙叔搖頭。
茭白把玻璃瓶往眼皮上滾,舒服得發出歎息:“那不就得了,凡事都有個第一次,別浪費時間。你被打了之後的火氣最大,容易昏頭。再拖下去,就不像了。”
趙叔有一點動搖:“可我都跟他們說,說我對你那什麽了,我還打你?”
“可以啊,”茭白呵呵,“以愛之名嘛。”
趙叔無法理解。他就在茭白的催促下,照著罵了。
外面的嘈雜聲漸漸消失。
趙叔以為完事了,沒料到接下來的一幕幕才是重頭戲,他全程都處在一個看施虐現場的驚悚狀態。
茭白動用小房間裡的多個東西,把自己搞出一身傷。
趙叔眼睛都紅了,他被同事們暴打,都沒這孩子的傷嚴重,慘得他都不忍心看。
“你這是幹什麽啊?”趙叔茫然。
茭白換回原來的那身衣服,他暴露在外的皮膚上都是掐痕淤青,整張臉被他抽得紅腫不堪,一隻眼角還磕破了流著血,但他在笑,眼神黑亮:“你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趙叔帶著奄奄一息的茭白出了房間,船艙走廊上有兩個船員在抽煙打嘴炮,他們看過來時,嘴邊的話都跑沒了影。
他們的眼裡全是不敢置信。
趙叔在茭白的指導下,將他帶到了甲板上面。
茭白的羽絨服還沒要回來,隻穿著破爛的濕毛衣,風吹得他每根骨頭都疼,他佝僂著背搖搖晃晃,隨時都會摔倒。他這樣子,給人一種還不如墜海一了百了好。
不一會,其他船員都見到了慘不忍睹的青年。
其中一個對趙叔拳打腳踢,恨不得把他掛船帆上的人,佩服地豎起大拇指:“大個子,你下手可真狠。”
趙叔都不好意思跟他對視,怕露餡。
年輕人模糊的聲音落入趙叔耳中:“這樣一來,你的同事知道你救我,也怪我怨我,他們對你的敵意能少一點。另外,他們知道你心狠的一面,也不會繼續肆無忌憚地為難你。人善被人欺,你惡了,別人就怕了。”
趙叔渾身一震,這孩子……
茭白說了該說的就開始嘔吐,船上真他媽暈。
他這身傷,不光是向船員們表露大叔的立場,盡量不讓大叔因為救他一事被同事們孤立,還有更重要的用處。
中午,茭白在趙叔房裡吃了一點東西,說要回貨艙。
趙叔啃饅頭的動作一停,他張嘴就往外噴饅頭碎渣:“怎麽還回那裡?你羽絨服還沒要回來,脫軍大衣幹什麽?”
茭白糊弄道:“貨艙裡黑漆漆的,讓我有安全感,趙叔,你兩小時後去那喊我啊,我睡得沉,你大點聲,凶一點,不然我醒不來。”
不等趙叔再問,茭白就走了。
這個點,船員們都在進食,茭白暢通無阻地回了貨艙。
老頭在裡面。
茭白沒進去,他在外頭等。
貨艙裡因為老頭的到來,多了一絲飯菜的味道,他就從門縫裡塞進去吃的,這次比前幾天都要謹慎。
正當老頭要走的時候,一隻手從門縫裡伸出來,抓住了他的腕部。
齊子摯也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他將半邊燒傷的臉貼上去:“外面是什麽情況?”
“船還在打轉啊!”老頭被嚇到,有些反胃。
“你們帶走的那個人……”齊子摯嘶啞道,“死了嗎?”
“怎麽可能,我們又不是海盜。”老頭煩透了,收一筆錢牽扯到的事怎麽就這麽多,現在他還要提防那個被發現的年輕人將他供出來。
航行一帆順風的時候藏人頂多被埋怨幾句,請客喝個酒就行。
可航行遇到鬼事,那他收錢偷運人的事曝光,就完了。
老頭本來想著,那年輕人要是快醒了,他就在那之前一刀將人捅死,趁大家不注意把人丟海裡。
後來人沒醒,他不需要冒險出手,直接把人丟出了護欄外。
可誰知,大個子殺了出來。
現在老頭的處境很不妙,腕部還被抓著,門裡那位明擺著就是還要聽別的內容,他把火往瘸子身上放:“人在大個子那,被搞了幾個小時!”
老頭說著就掙脫出來,轉身走人。拐了個彎,他就停了下來。
茭白擦掉鼻子底下的血,笑道:“大爺,別摸你那匕首了,我要是想把你往貨艙藏人的事說出來,早就說了。”
老頭眼裡的狠毒收了回去,聽年輕人的意思,是要跟他談條件。
“回聊。”茭白把沾血的羽絨服領子理了理,他扶著腰,叉著哆哆嗦嗦的腿,慢慢吞吞地越過去。
老頭看到什麽髒東西一樣,暗罵一聲晦氣。
茭白進了貨艙。
他咳嗽了幾聲,拖著腳步往裡走。
齊子摯正在哄禮玨吃飯,聽到響動,他放下了手中的杓子。
靠在齊子摯肩頭的禮玨睜大眼睛:“是茭白!”
“茭白回來了……他回來了……”
禮玨踉蹌著爬起來,朝聲音來源地飛奔過去,他不時磕磕碰碰,嘴裡發出吃痛的呼叫。
齊子摯開手電給他照亮前方,腳步也跟過去:“慢點!”
禮玨撲到茭白面前,哭腫了的眼睛裡流出兩行淚水:“你怎麽樣?你有沒有事?”
說話的時候,手也往茭白身上碰。
茭白慘叫。
禮玨僵住,他急急忙忙回頭去他大哥那,拿了手電一照。
那束光下,是一個殘破的人。
禮玨想到了一個可能,他手裡的手機往下掉,被齊子摯從半空接住。
“大哥,都怪你!”禮玨哭叫著拍打齊子摯,“你為什麽要把茭白推出去?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啊!”
“你還說他會告發我們,要帶我換地方躲!我說不會你不信!他要是告發了,我們不早就被發現了嗎?”禮玨哭得不成樣子。
齊子摯一隻手往弟弟臉上抹,給他擦眼淚,一隻手拿著手機,將茭白從頭到腳找了幾遍。像是在確認真假一樣。
茭白咳出一口血水。
他故意先仰頭再垂頭,方向是對著齊子摯噴的。
齊子摯的下巴上濺到了一滴淺淡血跡,他抬手抹掉,撚了撚指尖,鋪滿恨意的眼底沒有起伏。
而禮玨的身子晃了一下,淚眼婆娑地走向茭白,手顫抖著伸過去。
茭白剛才就被這位碰到了傷處,這會有陰影,他立即低叫:“別碰我!”你離老子遠點!
禮玨的小臉煞白。
茭白乾笑:“我太髒了,你不要碰我了。”
禮玨張了張嘴:“對不起對不起……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我以為你怪我……茭白,你別怪我,求求你了……”
“不怪你。”茭白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向齊子摯。
對方以一個保護的姿勢站在禮玨身後,投過來的目光裡沒有半分內疚。
茭白除了沒被輪,傷都是真的,他狼狽不堪的姿勢蹲下來,艱難地躺到地上,蜷縮著手腳閉上雙眼,呼吸又亂又弱。
只有恨不行,那就加點料吧。
為了搞定齊子摯,他連自己都能下得了手。
至於把齊子摯跟禮玨暴露出來,那是不行的。
一旦到那一步,齊子摯就會發瘋,要麽殺死船上所有人,同歸於盡,要麽自殺墜海。
為什麽不行呢,
因為小助手昨天才回復他,好友進組後生死和他無關,沒進組前必須活著,死了就是失敗。
這麽重要的信息,他不問,助手就不說!
茭白心想,他真的得快點了。
禮玨跟沈而銨都是坑身邊人,自己死不了的主角。
其他人就不好說了,尤其是在岑家賣命的鬱嶺。還有外面看起來風度翩翩俊雅至極,成功又成熟,內心卻死透了,甚至都開始腐爛的戚以潦,有極其嚴重扭曲的厭世傾向。
禮玨捂著嘴哭了許久,哭累了就在他大哥的懷裡睡了過去。
齊子摯脫下外套鋪在地上,讓弟弟輕躺下來,他瘸著腿走向茭白,俯視片刻就坐下來,打開了手電筒。
茭白的嘴裡發出夢囈。
“好冷……”
“別打我……輕點……求求你輕點……救命……”
“我錯了……我好疼……我趴好……我自己趴……別過來,都別過來……啊!”
瘦弱的身子猛然一陣痙攣,牙齒把下嘴唇咬得血跡斑斑。
齊子摯嘲諷:“演給我看?”
他抓住青年潮濕的頭髮,指腹蹭到對方的額頭,觸及的溫度滾燙無比。
發著高燒的人在說胡話。
齊子摯松開指間的發絲,漠然道:“不要怪我狠心,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如果你遭此罪還不安分,想要像利用小霜那樣利用小玨,我就是死,”他湊近還在夢囈的青年耳邊,輕聲說,“也會帶上你。”
齊子摯聽到了什麽,他面上的憎恨有一瞬的停滯。
青年不停揮手,想要抓出什麽。
“媽媽……”
“媽媽……我在這啊……媽媽……”
這一刻的他不是平時的任何模樣,他脆弱無助,卻又不是痛苦悲傷,而是翹起帶血的唇角,沒有血色的臉上揚著笑容。
——像瀕死之人夢見了一生最溫暖的太陽。
齊子摯關掉手電筒,視野裡變得黑暗,他就要起身,衣角被捉住了。
那是兩根又白又細的手指,力道很重,透著執拗。
“媽媽……”青年把臉蹭上去,笑得單純又美好,“媽媽……”
齊子摯一點點撥開那兩根手指,頭也不回地離開。
喊了半天的茭白睜開眼睛,發現活躍度過了25,他又閉上眼簾,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貨艙外傳來趙叔的吼聲:“出來!”
茭白沒醒,他是真的醒不過來,意識很沉重。
禮玨慌得淚流不止:“怎麽辦怎麽辦?大哥,不能再讓茭白去了啊,他都那樣了,再來一次,他會死的!”
齊子摯說:“跟你沒關系。”
“他是我鄰居啊,我們一起長大的,怎麽會沒關系!”禮玨埋怨地瞪了眼大哥,咬著唇哭,“你不幫他,我就衝出去!”
話音剛落,就被一擊手刀敲暈。
卻沒倒地。
被一雙手臂接住了,被讓他磕到哪兒。
齊子摯找了一個安全的角落安置好弟弟,他原路返回,看著快燒死了的茭白。
貨艙外的船員還在吼,如果他沒見到要找的人,勢必會踹門進來。
齊子摯彎了腰,動作輕柔地抱起茭白,然後,
將他送到了地獄的入口處。
去吧。
茭白被齊子摯掐醒,他頭重腳輕地出了貨艙,沒走幾步就往地上栽。
趙叔及時把他扶住,用軍大衣給他裹上。
什麽也沒問,隻想不能讓人死了,常用藥什麽的都有,趕緊讓他吃。
“大個子,你這又是打的,又是扶的,一會一個樣啊!”
茭白聽到老頭沒事找事的聲音,他沉重的眼皮撐開了一點,燒紅的眼裡有幾分戲謔。
老頭皺巴巴的臉一僵,裝作無意地走過去,和他擦肩。
茭白吐息炙熱紊亂,字句卻很清晰,滲著冷意:“裡頭兩位晚上不吃,別給他們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