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非習慣性地早到了一會兒，扭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章瑤時，本能地揚起一抹笑來，她站起身，等著章瑤過來落座。

　章瑤早在沈知非看過來之前就整理好了情緒，除了鼻尖有點紅之外沒什麽異常，沈知非不盯著她看應該看不太出來。

　可一坐下章瑤就無奈了。

　怕什麽來什麽，沈知非還偏偏就盯著她看，目不轉睛的那種。

　章瑤被她看得不自在，縮了縮肩膀，清清嗓子道：“約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找你麽。”沈知非聲若蚊呐，把目光挪到了杯口。

　她聲音很小，這會兒奶茶店裡還正好是走讀生放學的小高峰，店裡坐著不少吵吵鬧鬧的學生，以至於章瑤只看到了沈知非嘴唇動了動，沒聽清她具體說了什麽。

　於是章瑤往前湊了湊，捧住面前插好吸管的咖啡雪頂，看著沈知非，“嗯？你剛說什麽？”

　章瑤這一聲“嗯”帶著上揚的慵懶音調，裹著氣流的一個字仿佛電流一樣鑽進耳朵，沈知非不著痕跡地吞了口口水，眼睛閉上再睜開，笑著吸了一口奶茶，“沒說什麽，我剛才說我約你是想說一說那天的事。”

　那天的事？

　沈知非說得突然，章瑤看著她莫名嬌羞的樣子——雖然沈知非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反正她就是看出來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轉而一想，才想起來。

　哦，她把她二嬸關在門外的事。

　“你說。”章瑤調整了一下坐姿，兩手相扣擱在桌面上，一副開會的正經模樣。

　沈知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裡似有水光閃過，她雙睫非常迅速地翕動兩下，那點隱隱約約的淚水又被她眨去了。

　“他們活該。”沈知非說，眼裡掠過一絲不忍的光。

　見沈知非這樣，章瑤的心情不自覺地跟著沉重了起來，她一瞬不瞬地看著沈知非在這麽短的時間裡調整好心情，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有點頓頓的疼，還有一股酸酸的感覺。

　“我不借他們錢是因……因為，”沈知非磕磕絆絆地說，“因為當年同樣的情況，他們也是這樣對我的。”

　章瑤沒有說話，她知道沈知非正在傾訴，這個時候她只需要做一個合格的聆聽者就好了。

　沈知非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會兒，做了一個不是很明顯的蜷縮動作，像是在抓握什麽東西，抓了個空，她才又去捧住奶茶杯子。

　沈知非繼續說：“我爸，我爸當年生病了，家裡錢不夠，我就問二叔借，二叔二嬸都不借，耽誤了病情。”

　沈知非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沒什麽變化，看上去不痛不癢的，就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又像在講一個編撰出來的故事。

　章瑤看著她，仿佛能隔著時光看到十八歲的沈知非渾身壓抑著的、深不見底的絕望。

　可是她無法再給那個女孩一個擁抱。

　因為在那些年裡，她錯過了沈知非。

　章瑤胸口有些悶，她看著沈知非。

　沈知非眼簾低垂，分明沒什麽特別的情緒在臉上，章瑤卻覺得此刻的她周身都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哀傷。

　“他們一聽是癌症，都不問問治不治得好，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沈知非壓下舌根泛起的苦澀，“他們都不給他活下去的機會。”

　那也是他的親哥哥。沈知非想。

　她那時候年紀小，還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些人能冷血自私到那種地步，他們好像對於血脈親情的理解就是需要親人時可以隨時拿來用，但是自己卻不能被親人索取。

　而她最難以接受的一點是，這些人恰恰是她以前最為尊重的長輩，是她以為永遠也不會站在對立面的親人。

　可是那張遮羞布一旦被揭開，裡面掩藏了多年的醜惡一下子衝擊得沈知非措手不及。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為什麽可以是完全相反的兩種性格？

　“我爸這人很重感情的。”沈知非笑了一下，很短促，章瑤卻聽出了一點點的驕傲，“他對兄弟姐妹都很好，有困難也都力所能及地幫一幫的。”

　她知道自己不僅僅是因為接受不了這樣的親人而拒絕幫助他們的。

　她還在替老爸感到不公。

　憑什麽他們這樣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而重情重義、視兄弟如手足的老爸卻在正當年的時候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他那麽熱愛生活和家人，他明明是最該長命百歲的人。

　沈知非終於抬起了紅得不像樣子的眼睛，一滴淚砸在桌面上，接著就有第二滴、第三滴。一滴滴的淚水好像砸在了章瑤的心上，滾燙而灼熱，燙得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安慰沈知非。

　沈知非拿起紙巾沾了沾眼睛，“所以，這就是我不願意借錢的原因，很自私而且不講道理的原因，我不想借，僅此而已。”

　她把傷疤撕開給章瑤看，坦坦蕩蕩地等待著她的審判，宛如一個無所畏懼的小孩。

　“不是的。”章瑤看著她，眉頭皺了起來。

　“不是什麽？”沈知非笑著看她，眼底卻是一片死寂。

　“不是那樣的，”章瑤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原因合情合理，人之常情。”

　“喔。”沈知非沒繃住，輕輕地笑出了聲，一雙飛揚的眼睛彎成了月牙。

　雖然現在提起老爸她還是很難過，不過章瑤明明不擅長安慰人又一本正經地講道理的樣子實在是……

　有點可愛。

　章瑤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看著沈知非笑意盎然的模樣，嚴肅的表情松懈了一點點。

　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笑，但是看著她身上的傷懷的確隨著這一笑淡去不少，也就跟著她彎了彎唇角。

　“好啦，我解釋完了。”沈知非咂咂嘴，這一通說話下來，嘴裡剩的那點兒香芋味兒全都散乾淨了。

　沈知非收拾情緒的能力太過強大，以至於章瑤還沉浸在難過裡時，她就已經帶上了那副什麽事情都無所謂的笑容，拖著半邊下巴看著她。

　“是因為這個，”章瑤斟酌了一下措辭，“因為要給你爸爸湊醫藥費，所以沒有上大學麽？”

　在今天之前，她本來是想不通沈知非為什麽沒上大學的，但是沈知非說她父親那時候生病了，而且是需要湊錢的時候，前因後果一聯系，不難猜出她放棄讀大學的原因。

　——大學學費加上生活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父親生了病沒辦法賺錢，家裡還有個幼弟，她根本就沒辦法上學。

　除非她媽媽也有工作，並且工資不菲，才能在賺錢養家的同時再支付高昂的醫療費用。

　她媽媽呢……

　章瑤看著沈知非，總覺得這個時候問她媽媽的事情好像不太恰當，生生把湧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聽到章瑤的問題，沈知非的笑容淡了點，她點點頭，“是，也不全是。”

　她丟下了個章瑤聽不懂的回答，並且看起來並不打算往深了解釋的樣子。

　章瑤隻好換了個話題，“你那時候報了G大？”

　潛台詞是，明明考得那麽好，為什麽報了那樣一個可以說是屈才了的大學。

　“嗯。”沈知非說，“隻報了G大。”

　“但是你沒有去讀大學。”章瑤說，“為什麽要報G大？”

　當初不是說好了，會好好報一個好大學的嗎？

　沈知非滿不在意地笑著，看向章瑤的目光卻十分認真，她說：“因為想繼續做你的學妹啊。”

　她眼睛瞳色深，認真看人的時候有一種純粹的乾淨。

　章瑤對上她這樣純淨的眼神時，心神不由自主地一蕩，薄唇抿了抿，清冷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柔和了不少，“這不是胡鬧麽。”

　語氣略帶嗔怪，卻沒有真的惱意。

　沈知非笑得愈發燦爛了，“我胡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哪怕知道自己不會再有機會進入大學校門，她也還是在志願表上填了唯一的一個志願。

　G大珠寶設計專業。

　大概是想破罐子破摔吧，雖然知道自己橫豎哪裡都去不了了，也還是填寫了那張表格。

　不甘心是有的，更多的是真的想去追逐章瑤。

　當年一場意外把尚且不夠成熟的沈知非打擊得手足無措，那個時候的社會遠不如現在寬容度大，她也沒那個膽子把戀愛談得光明正大，所以和章瑤遮遮掩掩的感情也變成了負累。

　所以沈知非在章瑤鬧小脾氣提分手的時候，她只是稍微有些驚訝，接著就感覺到了理所應當，她答應了。

　十幾歲的沈知非以為分開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以後遲早要找機會複合的。

　可是她卻從沒想過，這一分開就是八年。

　生活的壓力就已經讓沈知非快要喘不過氣了，她很多時候都對複合一事不抱希望，隻想著挨過一日算一日 ，等到老媽回來再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感情的事她碰過一次就夠了，這輩子隻愛過章瑤，也隻想要章瑤，換了誰她也不想要了。

　況且，越來越優秀的章瑤讓她生出了無所適從的感覺，平庸且沒什麽優點的自己已經找不出和她站在一起的理由了。

　可是她又不甘心自己的姑娘就這樣被人搶走，與他人共度余生。

　光是這樣想想，就足以讓沈知非痛徹心扉。

　所以她在糾結了許久之後，才鼓起勇氣跟章瑤解釋這些事情。

　還有些事她沒說，只是覺得沒必要。

　都過去了，她只是不想章瑤誤會現在的她，那些讓她成長的傷疤，沒必要一一展示給她看。

　那樣會顯得很可憐。

　她不要章瑤的同情和愧疚，只要想她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