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緋月自然是跟了上去。
剛才君照影的反應著實讓她嚇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哪裡忽然開罪了她。
兩人隔著幾尺距離,一前一後地朝著正廳走著,在日光下的影子也連成了一塊兒。
花緋月忽然覺得自己臉上塗了藥的傷口有些癢,忍不住稍微停頓了片刻,想要拿手去摸。
君照影卻是像後背長了眼睛一樣,因著平時的警覺性良好,察覺到步伐的聲音不對便即刻轉過身來,看到花緋月正要碰自己的傷疤,忙上前一步製止了她:“怎麽?痛麽。”
花緋月還想著將軍方才生氣了,誠惶誠恐道:“將軍不必擔心。”
君照影的臉又是一黑,狹長的雙眸微微垂下。
花緋月的心隨之又是一驚,而後漸漸了然。
她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雖不算太通透,倒也通曉些人情世故,心裡大概猜到了幾分君照影所想,索性豁了出去,乾脆輕輕握住了將軍的手腕,笑語嫣然:“傷口塗了藥膏後一點都不痛了。你也餓了吧?我們快些去用膳吧。”
其實她心裡在打鼓。
花緋月著實很念著舊時那段情誼,但她原先想著,如今兩人身份天差地別,她也不欲和君照影如尋常友人那般相處。
畢竟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就算將軍也念舊,恐怕也不會覺得花緋月一介舞女有資格和她論交。
但剛才看君照影的表現,又似乎是希望自己與她親近些,所以她便試了試。
如她所料,君照影的面容豁然如撥雲見日般明朗,雖然未笑,眼波卻若秋水蕩漾。
花緋月抬眼看她,感覺自己第一次從面前這個人身上看到少女懷春般的羞澀。
現在的將軍比之幼時略微黝黑了一些,想是在軍中歷練成長了一番。
她又想起君照影不過比自己大幾歲,如今也才雙十出頭的年紀,若不是此般身份,本也該是個顧盼流轉的美人兒。
不過如今的模樣卻也好看得緊,英氣逼人。
“好。”
君照影回握住了她的手,沒有松開。
花緋月雖然覺得這樣有些別扭,但也沒掙扎。
正廳前翹首以盼的侍女還是方才那兩個,看到君照影和花緋月相挽著手走來,臉色都霎時變了。
尤其是那個娃娃臉侍女,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卻又不得不盈盈一禮。
君照影示意她們起來,那娃娃臉侍女看著花緋月笑著的面龐,不甘示弱:“將軍,清夫人已等您多時了。”
花緋月偷偷觀察著君照影的表情,見她表情沒什麽變化,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也摸不清楚那位“清夫人”到底是什麽情況。
跨過門檻,再往裡間走去,便看見一位姿容秀麗的女子正對鏡描眉。
她身著一件淺紋花素綾圓領錦衣,上面繡著幾隻蝴蝶,襯得整個人清新靈動;雲鬢裡插著佛手提藍釵,眉間畫了個時下最流行的落梅妝,顯是用了幾分心思。
身後是一桌子菜,花緋月隻輕嗅,便能聞到其香味四溢。
那女子回過頭來,對著將軍輕輕一禮,聲音若鶯啼婉轉:“將軍來了。不知這位姑娘是……”
君照影道:“這位是花姑娘,以後也在府上住著。”
轉頭又看向花緋月,“這位是許清荷,我府上掌事的。你若缺什麽,盡管尋她。”
花緋月豈會看不出許清荷臉上強撐的笑意,卻也無意惹她,輕輕笑了笑,一言未發,和君照影靜靜落座了。
菜肴中有幾道花緋月從未見過的,倒是十分新鮮。
花緋月為自己盛了一些羹,嘗到了不同於中原口味的口感,不禁食指大動。
“這是胡羹,花姑娘想是從未吃過吧?”許清荷很快恢復了自然,笑意盈盈地幫君照影布菜,邊對花緋月解釋道,“府上有許多外族的吃食,第一次吃可能會不習慣。”
花緋月依舊話很少,只是朝著許清荷微微一笑:“多謝姑娘。”
她自然明白,許清荷用這種自詡女主人的口吻和花緋月說話,是在朝她示威,必定是誤會了君照影跟她的關系。不過花緋月並不想參與將軍府上的爭風吃醋,想盡量低調些。
桌上還有魚乍,這個花緋月倒是見過,宮妃們都愛吃這個。
將鯉魚醃製後裹調料炸熟,再和糝一層層裹好,口味極佳,只是這一般是宮裡才有的菜肴,花緋月猶豫著,不敢下手。
君照影看她的目光所及處,一眼便知,伸手拿過魚乍,輕輕撕了一片下來。
許清荷笑道:“這魚乍是昨日剛送來的鯉魚做的,極是新鮮。”
卻見君照影將那一片魚乍放在了花緋月面前,許清荷的笑容當場凝固了,君照影卻並沒有察覺,側瞥花緋月道:“嗯,很新鮮,吃吧。”
花緋月訕訕的道:“將軍,我已經飽了。”
君照影不讚成地搖了搖頭:“你太瘦了,多吃些。”
“將軍,我要跳舞的,不能胖的呀。”
花緋月輕聲道,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隨著她嗔怪的眼神,竟然像是在撒嬌一樣,卻沒想到君照影又不高興了:“你今後不會再跳舞了。”
“啊?”花緋月沒明白。
君照影冷聲道:“將軍府豈會養不起你,還需要你以舞謀生?”
這頓飯結束時的氣氛並不愉快,許清荷見君照影對花緋月的態度變冷了,更加賣力地獻殷勤;而君照影似乎真的很生氣,沒再跟花緋月說一句話。
花緋月沒去摻合她們的事情,也沒回房間歇著,就在府內隨意轉著。
初秋的天氣還沒有那麽涼爽,甚至還殘留著些夏日的燥熱。
花緋月的寢房旁邊也有處小池塘,沒入門時見到的那個大,但也別有情趣。
此時暮靄沉沉,夕陽的倒影幾乎要將池水也染紅,花緋月從地上撿了個小石頭,拋了進去,濺起了一小點水花。
她不顧儀態地隨意坐在了青石板路上,看著池塘,才有時間好好理清今日所發生的事情。
獻舞的時候出了些差錯,險些被盈妃娘娘處死;本仰慕至極的君上將自己賜給了大將軍,在將軍府內又有許多不歡迎自己的人……
世間種種,不外如此。
花緋月揉了揉腦袋,她有些累了。
之前崇敬君上,仰慕她以女子之身登位,君臨天下;而今方知她亦是如同所有的君王一樣,視人命為草芥。
這也許很正常。
畢竟在這個世道,任何人的命都只不過如同草芥而已,興許還不如螻蟻重要。
更快地適應這一切才好。
她沒注意身後不遠處有個小侍女藏在寢房後面,偷偷打量著她,而後見她沒有察覺到,又偷偷地溜走了。
那小侍女跟做賊似的,一路冒冒失失地闖進了將軍寢房,卻也沒有人攔她。
君照影正坐在棋盤前,左手跟右手對弈;白子懸而未決已有許久,遲遲未肯落下。
“將軍!”
小侍女名喚流螢,年方十二歲,父親早逝,母親在府內做工,君照影平時對她們多有照拂。
方才用膳的時候,她也在外面守著,因此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麽。
“花姑娘朝小池塘裡扔了一顆石頭,現在坐在小池塘邊發呆,似乎在想些什麽,已經快一個時辰了。”小侍女認真地報告著,“流螢覺得,花姑娘並不是很開心呢。”
君照影剛要落下手中的那子,聞言一頓,“為何?”
流螢抿著嘴,似乎在很認真地揣測花緋月的心思:“流螢覺得,也許花姑娘知道自己惹您不高興了,正在苦惱如何挽回您呢!”
“哦?”
君照影嘴上不說,心裡自然是愉悅的,嘴角微微揚起,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流螢又給出了一個建議:“流螢覺得,將軍不若晚上去看看她。花姑娘見到將軍如此在意她,一定會展顏一笑的!”
那顆白棋落子有聲,被放在了一個巧妙的位置上,瞬間瓦解了黑方的防線,勢如破竹。
勝敗已定,棋局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只聽得君照影說:“好。”
入夜的時候,花緋月的房門被敲響了。
她還沒睡,只是拆了發髻,換了裡衣,光著腳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了一條縫。
映入眼簾的不只是月光,還有君照影。
君照影顯然沒想到她隻穿著輕薄的紗質裡衣,似乎能透過若隱若現的布料看到白嫩的肌膚,臉色微紅了一下,而後又變了臉。
花緋月已經對這個表情十分熟悉,心中一邊哀嚎將軍又動怒了,一邊朝她道:“將軍。”
君照影回頭望了眼四下無人,極快地進了門,把門閂好,話中微微帶了些不滿:“你穿成這樣來開門?不怕別人看光了去?”
花緋月笑得嫵媚:“可而今來的不是將軍嘛。”
君照影又是臉一紅,只不過在夜晚不甚明顯,尤其花緋月隻點了一盞小燈,看不清楚:“下次不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