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城下過一場大雪後, 拍攝來到了後段。
警察再次對孟小舟盯梢,暫時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僵局再次形成。
霍偵探的西裝仿佛更皺了,頭髮也更長了, 他乾脆扎了個小揪揪, 資料鋪了一桌,照片和線索貼了一牆,他抱著手臂, 喃喃自語, “一定, 一定有缺漏的地方,我只是暫時還沒發現……”
“在哪裡, 在哪裡呢?”
一定有什麽事情觸發了這次犯罪。
當初的九位女生, 最後留在濱城的只有三位。除了孟小舟, 另外的兩位,其中一位已經嫁人, 孩子一歲多,生活得平靜安穩, 事發當晚她們一家在外旅遊未歸, 另外一位在楊毅出獄前一周自殺了……
這兩位都沒有嫌疑。
霍偵探無奈地發出一聲悲歎,“我的一生英名,難道就要葬送於此麽?”
“承認吧, 老爸, 過去您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霍然小朋友本色出演,翹著腳在旁邊的沙發上玩遊戲, 俊俏的小臉嚴肅地繃著, 不屑地嗤了一聲, “您這會兒不行了吧?”
台詞發音清晰, 感情到位,小表情小模樣萌得旁人眯眼笑。
“果然是影帝影后的兒子哈,”菜卷小聲對小園說,“這天賦不得了。”
小園微微一笑。
“嗐,別盡給你老爸潑冷水,”霍璧君嫌棄他遊戲機吵,“上別屋玩去,別在這裡吵我。”
兒子瞥他一眼,“您嫌棄我煩啊,送我到我媽那裡去唄。”
“你願意過去啊?你和你那後爸處得來?”
“這有什麽,我同學也有很多離婚的,不是後媽就是後爸,我們這一代習慣了,誰給錢就是親的!”兒子拿余光瞄他。
小園忍俊不禁,這小孩,都臨場發揮自己加台詞了——暗示霍璧君給他零花錢了。
霍璧君嘴角抖了抖,眼角嘴角的笑意都意味深長又暗含一點慈愛,指了指他,“過分了啊!”
他突然像是想到什麽地一怔,繼而目光有點深起來,趕緊去找手機,“我先忙去了。”
霍然連頭都沒抬,自顧自玩遊戲,勉為其難地揮了下手。
霍璧君給老周打電話,“那個自殺的女生,叫吳倩麗對吧?我沒記錯的話,嗯,她母親原來是濱城人嗎?”
“我知道她一家都是濱城戶口,吳倩麗他爸是,你再幫我仔細查一下,對,查她母親,嗯,查她的社會關系。”
換了個場景,已經查到了吳倩麗母親的情況,原來她本來不是濱城人,吳倩麗兩歲的時候她來到了濱城,後來才結的婚。
因為孩子小,一直把繼父當成父親,而且他們搬了家,現在的鄰居也並不知道這一層關系,前面排查也沒排查出來。
霍璧君眯了眯眼,“也就是說吳倩麗還有個親生父親?”
周隊點頭道,調出了照片,“季宏鋒,這人就是吳倩麗的親生父親。”
“季姓在檳城很罕見,查一下這人有沒有來到濱城,什麽時候來的,有沒有和孟小舟接觸過。”
……
“曾老師終於要上場了。”小園深深吸一口氣。
飾演季宏鋒的是曾理。
曾理是那種觀眾可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可是對他演的角色印象銘刻的演員,年過五十,出道二十年,作品不超過十部,演得都是配角,可是只要他出現的影視,主角都相形見絀。
他把配角能拿的獎都拿了,電視劇,電影,甚至話劇類的獎都拿過了。
最有名的一部電視劇,他演一個反派,觀眾被他嚇得半死,豆瓣都是類似這種“曾老師讓我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可是看到他我還是想尖叫”的評價。
對他又怕又愛。
霍璧君也很期待,這次能請到曾理也是很驚喜,業內人都知道曾理老師家境優渥,拍戲全是興趣,而且已經三年沒有新作品了。
曾理在劇組亮相的那讓人印象非常深刻。
霍璧君掐準他到片場的時間,本來準備迎接他,順便討論一下戲份,誰知道過了時間還遲遲不見曾理,他的助理早就在片場和場務溝通了,問了也搖頭說不知道。
剛好片場是中午放飯,大家各找一處暖和的地方,熱熱鬧鬧地吃著飯。
有不少群演,也是三五成群,拿著飯盒蹲在屋簷底下,嘮嗑吃飯。
霍璧君繞著片場走了一圈,又等了一會,估算著可能他還沒到,於是他摸出手機來給曾理打電話。
沒打通。
他心想就等著下午演戲的時候再說吧,小園也沒回去休息,她其實也等著和前輩打招呼。
“哎,小園,”霍璧君對她說,“估計曾老師有事耽擱了,你不要在外頭了,小心著涼再感冒了。”
小園的鼻尖凍得微紅,點了點頭,又問,“然然回去了嘛?”
“他呀早回去睡覺了,” 越近年關越冷,人在室外說話熱氣都飄著,霍璧君掃了一眼吃著飯的群演們。
這幾個群演找的就是真的裝修工人,最多說一兩句話,霍璧君不需要他們有經驗,穿著棉衣,戴著棉帽,和白色施工的手套,面前還有一水泥堆,散落幾塊水泥磚,還有幾個水泥桶。
有個群演還在掂量著磚塊,好像還在盤點數量。
“哎,老哥,別忙活了,趕緊去喝口熱的。”霍璧君揚聲道。
“哎,”工人憨憨一笑,看了一眼水泥,很自然地用腳撥了撥,就走回那幾個工友身邊去了。
霍璧君掉轉了頭,發現小園好奇地盯著那工人看。
“怎麽了?”
小園說不上來,搖了下頭,也沒在意。
“哎,我還真有點擔心,這曾老師啊,據說到一個地方就喜歡先到周圍逛逛,又不喜歡別人跟著他,他人生地不熟,不會是迷路了吧?”
小園眨眨眼,“不會吧?手機有地圖的。”
霍璧君:“據說曾老師的手機都不能智能的。”
小園咦了一聲。
霍璧君繼續撥曾理的電話,電話通了可是一直沒人接,奇怪的是,他好像聽到了有人的手機同時在響。
他的目光循著聲音走了一圈,終於定位在剛才那群工人群演裡。
只見剛才和他們說過話的工人站著,摘下了棉帽,朝他們微笑。
霍璧君掐了手機驚愕地看過去,小園也望著那個工人。
“霍導,向小姐。”曾理朝他們走過來。
很奇怪,小園剛才看他走回去的背影,明明很像普通的裝修工人,肩膀微沉,稍微有點駝背,單從背影看就很樸實,毫無演戲的痕跡。
可現在朝他們走過來的人,腰背挺直,臉上漾著笑紋,自帶一種說不出的氣場,而他還是穿著和其他工人一模一樣的服裝,就連髮型都差不多。
真神奇。
“啊,”霍璧君這下還沒什麽不明白的,他沒和曾理合作過,不過也聽說過他喜歡事先熟悉角色。
有的演員喜歡這樣,一進片場就變成角色。他不僅自己要入戲,還要周圍人的也把他當成角色。
演藝界裡大名鼎鼎的,唯一一位三金奧斯卡影帝丹尼爾·戴·劉易斯就是這樣的演員。
在全世界的各種語言版本裡的電影雜志裡都有報道他拍戲的秩事,說他在拍《紐約黑幫》的時候,他演一個人神共憤的屠夫比爾,一進劇組工作人員都害怕了,而且在戲下各種挑釁演員和工作人員,大家都討厭死了他。
同組的李奧納多在劇裡需要揍他,等真拍的時候,他完全不手軟,傳言他還把劉易斯的鼻子都打斷了。
當然國內是人情社會,即使在片場,也需要交際,溝通,協商,不太可能允許演員擁有這樣的自由。
霍璧君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演員,曾理老師果然名不虛傳。
“嗨,老哥,真聞名不如見面!”他伸手過去握住曾理的手,“歡迎歡迎!”
曾理笑得含蓄,甚至還有點內向,他對小園也點了點頭。
小園打招呼:“曾老師,我是向小園,很高興與您合作。”
在她的認裡,曾理應該是不認識她的,可他卻點了點頭,朝她微笑,“早些日子和朱老師打麻將,她和我還提過你呢。”
他指的是朱萼華?
不止小園驚訝,就連霍璧君也愕然地看向他,那眼神仿佛在說,你還認識朱萼華?你居然不早說?
小園一時還不適應自己變成“傳奇人物關照過的人”這樣的情況,她只能乾笑,“阿哈哈……”
她也沒想到朱萼華老師還記得她。
過後她給哥哥打電話,問他是不是又去拜托朱萼華了,向之石比她更意外,隻說沒有。
小園也更搞不懂了。
……
曾理老師的演戲風格完全和霍璧君不同,後者擅長情感比較外放的戲,而前者的風格非常自然,潤物細無聲。
等他的妝容完整,穿上服裝時,全場都被他鎮住了。
原來一頭精心修剪保養的頭髮剃成了小平頭,他還讓化妝師給了挑染了一些灰白色,化了皺紋妝,瞬間精力神頹了大半,蒼老了十歲。
手也化了特殊妝,看上去必須得像經常乾活的手,指甲剪短,他自己嫌棄太乾淨,出去外頭抓了好幾把泥沙,洗淨,再抓,再洗淨,幾個回合下來,指甲縫裡就有了一些滲進去不太好洗的灰泥。
等開拍時,曾理老師一看自己的鞋,又覺得不行,太乾淨了,出去在外頭的灰雪路面跑了一圈,這才覺得合格。
霍璧君被他搞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了,差點要對他說:“哥,差不多行了,也不會拍那麽仔細的。”
看似溫潤無聲的演法,內裡全是鋒刃。
第一場戲是他和前妻的戲,是開機以來,旁觀人數最多的一場戲。
飾演他前妻的是一位中生代的女演員,在《霍探》系列常駐演員,《霍3》這部演自殺女學生吳倩麗的母親吳慧雲。
吳慧雲和季宏鋒兩人未婚先孕,季母見生的是孫女不讓他們結婚,季宏鋒年輕的時候只聽他母親的,吳慧雲一氣之下帶著女兒遠走。
一走就是十六年。
季宏鋒多年來一直在打聽他們的消息,無奈老母親年邁多病,他只能在身邊照顧,錯失了與他們母女見面的機會。
母親去世後,季宏鋒在多個城市輾轉生活,做了很多工作,包括水泥工,裝修工,電工,開貨車的等等,終於與吳慧雲聯系上,來到了濱城。
吳慧雲不願意讓他見女兒,季宏鋒只能遠遠地看著她。他在濱城租了一個月的房子,每天就遠遠地跟著孩子上學,看她放學。那時他已經知道了女兒受到了傷害,害她的人也進了監獄,他沒能做什麽,就不要打擾她的生活了,他默默地離開了,去了鄰縣打工,隻想離她近一點,等著有一天能和女兒見上一面。
他生活了下來,差點就結成了自己的家庭,直到他聽到了女兒自殺的消息。
曾理要演的就是這一場。
簡陋的房子裡。
吳慧雲坐在桌子的一邊,季宏鋒坐在另外一邊。
兩人枯坐著,視線都在桌子上,相對無言。
只有深深的悲傷。
“閨女,”季宏鋒啞著聲說了兩個字,再也說不下去了。
“火葬了。”吳慧雲木然地說了一聲,眉眼卻擰了一下,像忍著極大的痛楚。
季宏鋒安靜了一會,想去摸煙,摩挲了下手掌,他抬眸看了一眼吳慧雲,停了。
“……她不知道還有一個親爸,一直以為她爸就是她親生的,她爸對她也好……”吳慧雲說著眼紅了起來,“……她爸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嘴唇直哆嗦,“接受,接受不了……”
勉力說完,豆大的淚簌簌滾落。
季宏鋒眉毛縮緊,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下,他吸了吸鼻子,又去摸煙盒,拿在了手裡握著。
吳慧雲她眼睛腫著,這些日子似乎已經把淚水都流幹了,也還是會有新的出來。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捧在手心裡的寶貝沒了,父母的生命也隨她去了。
她擦了下淚,從包裡拿出一本相冊,“……這個給你留著吧,”
季宏鋒的目光直了,緩緩放下了煙盒,雙手放在了桌面。
“我選了一些她的照片,從剛學會走路,到……到考上了高中……,你拿著吧,”吳慧雲抓起包站了起來,抽著氣說,“……留個念想吧。”
她捂著嘴離開了。
接下來就是曾理的獨場戲了。
他雙手緊張地拿過來相冊,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地翻開了一頁。
猛地他眉眼彎了彎,一張一張翻開照片,手指緩緩地拂過,笑意也漸漸地掛上了他的嘴角,口中喃喃著,“……XX年,3歲,對,3歲……XX年,啊,7歲長得高,長得好。”
他眼睛裡漸漸積蓄了淚水,悲傷蔓延在他的臉上,滲透在他的每一條皺紋裡。
他歎著氣,翻著相冊,喉嚨裡發出悲慟的“嗬嗬聲”,淚水似乎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力抹了把臉,手掌蓋著臉,無聲地哀泣好一會,再抹了把臉,繼續努力地,堅持地睜著眼,想把女兒看清楚……
……
小園不知不覺淚流了滿臉,她永遠都會記住這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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