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今宵一把將那冊子拿回，咳嗽了兩聲：“我最近總是胡思亂想，就隨便看看。”

　曲微吟半天說不出話來，覺得該勸說一番，但不知如何開口，最後索性擺擺手，讓她出去。

　洛今宵像是得了赦免令一樣，拔腿就跑。

　曲微吟走到窗邊，看著洛今宵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長長歎息，睫毛微垂，嘴角卻松動了些。

　窗外景色十年如一日，璧月高掛，夜涼如水，將層雲照成琥珀。

　平靜，安然。

　不知過了多久，月色下，燈火忽然熄滅，曲微吟的身影消失在窗前。

　夜晚的花林隔絕了月色，隻搖擺著幾片月影，紅衣拂過花瓣，發出沙沙的響聲。

　曲微吟走到竹屋門口，輕叩竹門，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傳來一聲請進。

　門主正坐在院中竹台上，裙擺四散，隱約能從袖擺看出血跡，但是神色卻很平靜，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曲微吟斂去眸中神色，關門上前。

　一紅一白相對而坐，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門主找我來，所為何事。”還是曲微吟先問。

　“沒什麽。”門主微微搖頭，白發在花影中斑駁，她真是極美的，即便是曲微吟也這般覺得。

　“多謝五年前，門主救命之恩。”曲微吟道。

　“有人願意用命換你，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算不得什麽。”門主搖頭。

　“您這是，動了山河畫？”曲微吟嗅到不同尋常的氣息，凝眉道。

　門主收了笑意，她自嘲般點頭，伸出手，示意曲微吟觸摸。

　曲微吟用指尖觸碰，鳳眸微張：“怎麽會受這麽嚴重的傷。”

　若是她沒記錯，門主修為同她前世一般，早已到了大乘，再往上便能修成半神，可是如今看，她體內仙脈卻好似早已凋零，一片乾枯。

　“往常仙魔大戰，我多少能擋一擋，可如今這副殘軀，我不知如何是好。”門主悵然道。

　“那您就去修煉山河畫？”曲微吟收回手。

　“隻想試一試，便成了這般。人是會死的，即便修成仙，也難逃一老一死。”門主搖頭，輕笑。

　“仙界沒有主心骨，這些年疏於修煉，沒有獨當一面之人。魔族又得了冥陣圖，日益強大，我本想死在南鬥峰，卻又放不下這片天地。”門主喃喃道。

　曲微吟沉默了，她緊緊看著門主，隻覺得她一雙琉璃眼，能看透人心事。

　“你一進來我便感覺到了，四溢的魔氣。”門主又說。

　曲微吟眼神有些閃躲。

　“你別怕，我知道，能讓洛今宵那丫頭打心裡喜歡的，不會是真正的魔。”

　“除了你和洛今宵以外，沒人知道這山河畫的存在，她也遠沒有你有力。所以我找你，助我修煉。”門主淡淡道。

　她從袖籠裡掏出卷軸，放在自己面前，手掌一揮，那卷軸便自己展開，不知何時，上面的空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錦繡山河。

　又是一片沉默，過了許久，曲微吟忽然伸手，按住了那卷軸。

　“給我吧。”曲微吟說。

　聰明人之間的交流從不需要言語，她們二人視線交疊，門主便松開了手。

　“保重。”門主道。

　“這是我的命。”曲微吟神色平靜，“您也知道，若是有魔氣，修煉起來，事半功倍。”

　門吱呀打開，曲微吟回頭，視線落在了桌上一個玲瓏剔透的冰人上，她定睛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若是我不在了，還請您，照顧好今宵。”

　說完，她便揮袖離去。

　門主捂著胸口，鮮血從嘴角流下，滴滴答答落於白衣之上，滲進內裡。

　一旁的老婦急忙上前，替她擦乾淨嘴角的血跡，哭喪著臉：“門主啊，您何必要再摻和這些事呢。”

　“重情之人，易成大事，也難成大事。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門主說。

　幾日後，無悔門再次熱鬧起來，各派之人陸續到達，人人提著賀禮，一片祥和。

　洛今宵穿著一身迎賓裝，站在無悔門的大白玉牌子下面，一下一下有規律地點著頭，臉上的笑容一成不變。

　她對面，陸繁枝倒是一臉燦爛，挨個兒問好，再讓人帶進門中安置。

　“洛小仙友！”有人打遠處喚她，洛今宵抬眼一看，招了招手。

　池意還是一身勁裝，跟著青炎宮的人一齊上來，背後背著一把劍，看著十分英姿颯爽。

　“你為何在這裡接人。”池意看著她笑。

　“還不是我那坑人的師父，我這嘴都笑僵了。”洛今宵眼睛眯著，嘴卻還是保持笑的狀態，看起來十分滑稽。

　“一路辛苦了，先進去吧。”洛今宵說著，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無悔門門主，當真還活著？我記得我初次見她真容時還是個孩童，看她那般厲害，簡直十分佩服。”池意說。

　“那是自然。”洛今宵語氣中帶了一絲自豪。

　送走池意後，大部分門派也都到齊了，白月宗最後才來，洛今宵老遠就看見唐嵐兒腦袋上張揚的珠光寶翠。

　她還沒來得及躲，唐嵐兒便快跑幾步，出現在她面前，將她一把抓住。

　“洛今宵，你躲什麽呀！”唐嵐兒撇嘴道。

　“我沒躲。”洛今宵摸了摸下巴，禮貌伸手，“少宗主，宗主，請。”

　“姓洛的丫頭，我們嵐兒常向我提起你。幾年不見，長大了不少。”白月宗宗主摸著胡子笑道，眼神甚是滿意。

　洛今宵被他看得脖子有點兒梗，只能笑著答是。

　“白月宗偏僻，嵐兒早就想多出來走走，這樣，若是有空，你便辛苦些，帶她到山下轉轉，如何？”白月宗宗主豪邁道，然後拍拍洛今宵的肩，邁著四方步走了。

　洛今宵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唐嵐兒一把拽住手臂，笑眯眯道：“你看，我爹都這樣說了，你就帶我去轉轉唄。”

　“我沒空。”洛今宵抽出手，轉身要溜。

　“誒呀，我成天悶在白月宗，哪兒都不能去，你帶我下山玩會兒，就一會兒！”唐嵐兒拚命扯著洛今宵，死活不松手。

　洛今宵終於還是拗不過她，被她拽著往山下走。

　二人身影逐漸遠去，陸繁枝一臉氣憤站在原地，叉著腰繼續迎賓。

　一個紅色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後，開口道：“洛今宵呢。”

　陸繁枝被嚇了一跳，她轉身一看，拍著胸脯道：“曲小師叔，嚇死我了。洛今宵這個沒良心的，一有人撐腰，就留我一人乾活兒，自己陪那個大小姐下山玩去了。”

　“哪個大小姐？”曲微吟蹙眉。

　“就是那個白月宗的，叫什麽嵐兒，一看就驕縱跋扈，呸。”陸繁枝忿忿道。

　曲微吟聞言，眼睛垂下，嗯了一聲。

　她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但隨即恢復淡然，轉身離開。

　“曲小師叔，您有何事，我可以幫您轉達！”陸繁枝叫住她。

　曲微吟腳步頓住，搖頭道：“沒什麽，讓她好好玩吧，她也該歇歇了。”

　若是洛今宵能有別的人陪她，也是件好事。

　雖然這麽想來，心裡總是刺痛一片。

　洛今宵陪著唐嵐兒在無終城逛了一個半時辰，手裡的東西抱都抱不下，最後隻得把窮奇叫出來，將東西一股腦全堆到她身上。

　“多謝，小甜甜。”洛今宵朝她揮揮手。

　窮奇一臉懵懂，頭上頂著鍋，脖上掛著布料，手裡提著金銀首飾，在她們身後跟著。

　唐嵐兒足足將無終城逛了個遍，這才心滿意足地往回走，還不忘給窮奇買了一大包鹵牛肉。

　二人回無悔門時，正趕上用膳的點，白玉台上搭起幾張巨大的桌子，弟子們和各派來人都坐在四周，即便是辟谷的人，也能喝上兩口酒。

　“我還從未見過這麽快活熱鬧的場面。”唐嵐兒隔了老遠便咧著嘴笑了，然後去扯洛今宵袖子。

　洛今宵也甚是驚訝，一般來說，確實難得看見這種不分尊卑的其樂融融的場面，不愧是門主，她突然想起門主給昭昭搭冰屋用膳的故事，低頭笑了。

　“你笑什麽，我還沒辟谷，快餓死了，快！”唐嵐兒拉著她，大步往白玉台跑去。

　洛今宵本想找個偏僻的地方坐下，卻沒想到對面圍坐了一群長老的桌上，白月宗宗主正揮手喊她上前。

　她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乖巧站在桌邊。

　“來來來，坐，丫頭可會喝酒？”白月宗宗主似乎對她有特別的好感，一把將她按在唐嵐兒身邊，將酒杯給她滿上。

　“使不得前輩……”洛今宵忙阻攔，“我自己來。”

　她抬頭，正好和坐在對面的曲微吟對上了視線，正想朝她打招呼，曲微吟卻移開了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

　洛今宵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桌上氣氛確實融洽，幾位長老喝得酒酣耳熱，門主並不在，這麽看去，只有曲微吟端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似乎與周邊場景格格不入。

　而一旁坐滿了弟子的桌子上，已經開始玩起了行酒令。

　洛今宵目光冷下來，一向愛笑的眸子也不再勾起。

　“洛今宵，你想什麽呢？”唐嵐兒給洛今宵夾了一塊肉，“我不會喝酒，而且這個酒是我爹親自釀的，你最好還是別喝了。”

　她伸手要給洛今宵倒掉，洛今宵卻按住她手背，輕輕搖頭。

　“沒事。”她說，“我酒量極好，喝不醉。”

　對面的曲微吟用余光看見她二人交談，隻覺得心裡更加不是滋味，她將面前茶水喝下一盞，攥緊了手。

　她理應有更好的生活，她理應幸福。

　洛今宵目光灼灼，可就是換不回來曲微吟一點回應，洛今宵忽然覺得心口戾氣愈發重，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覺。

　腦子也愈發混亂，她不耐地將酒杯中澄清的液體倒入口中。

　一旁又有人給她滿上，洛今宵就一杯一杯喝下去。

　“洛今宵，你把酒杯放下！”隔了幾個人的柳長老見她這般沒分寸，怒而勸告。

　“哎呀，讓孩子喝點，我這酒釀得好，她喜歡！”白月宗宗主樂得不行。

　柳長老收回目光，小聲對一旁的賀長老道：“這酒是老夫活了幾百年，喝過最難喝的酒。”

　洛今宵聽不太清他們說話，她有點疑惑，看著手裡酒杯，她怎麽覺得自己快要醉了，可是之前在廬陽洲時，她明明千杯不醉啊。

　想了好一會兒，她這才憤怒地拍了拍桌子，奸商，她被騙了。

　當時的那些酒裡，定是摻了水！

　對面曲微吟看她神情不對，手微微動了動，將她杯中最後半杯酒吸去，洛今宵拿起來往嘴裡倒了半天，才喃喃說了句：“喝完了。”

　一旁的宗主還想給洛今宵滿上，他手裡的酒壺忽然嘩啦一聲碎裂，灑了他一身。

　“這怎麽回事兒呢。”白月宗宗主帶著醉意，低頭看手裡破碎的酒壺。

　曲微吟暗暗歎了口氣。

　她低聲道：“各位長老，掌門，微吟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她剛站起來，就聽見對面一清亮的聲音道：“小師叔，你給我坐下！今天，不許走！”

　眾人目光都被吸引過來，只見洛今宵正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曲微吟，眼神渙散，身子搖搖晃晃。

　一旁的唐嵐兒急忙伸手扶她：“你怎麽回事，不是酒量好嗎？”

　曲微吟愣了愣，在眾目睽睽下，竟然聽話地坐下了，並沒有發飆。

　“不如，我等也學弟子們，來個行酒令如何？”一旁的賀長老總覺得桌上氣氛不對，呵呵笑道。

　眾人都同意了，於是大夥兒開始了詩句接龍，接不上便要罰酒。

　繞了一圈，繞到了已經醉得烏七八糟的洛今宵這裡，唐嵐兒剛說“喜鵲填河仙浪淺”，洛今宵就忽然站起來，奮起接了句“我喜歡小師叔”。

　頓時，桌上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柳長老開始拚命咳嗽，他用手捂著嘴，咳了一會兒，才厲聲道：“洛今宵，給老夫回去！”

　曲微吟閉上眼睛，纖長的指尖抵住額頭。

　出乎意料的，她心裡並沒有氣憤，也沒有驚訝，有的只是一片綿軟和心疼。

　其他桌上的弟子們，也紛紛豎起了耳朵。

　“不回！”洛今宵搖搖晃晃指著柳長老，“黑臉老頭兒。”

　柳長老怒而暴起，揚起手中藤條要揍洛今宵，曲微吟再也忍不住了，她起身，眨眼間便站到了洛今宵面前，一手拉她手臂，一手輕輕掰過她臉，攔住柳長老的怒氣。

　“怎麽醉這麽厲害，聽話，跟我回去。”曲微吟輕聲說。

　洛今宵努力睜大眼睛，看見面前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很像曲微吟，她突然反手將曲微吟手臂攥住，按著不讓她動。

　“小師叔……你怎麽不理我……”她小聲道，然後出其不意低頭，穩準狠地親上了曲微吟柔滑香軟的嘴唇。

　曲微吟頓時睜大了眼，竟來不及反抗。

　這下桌上更加安靜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沒一個人敢開口。

　唯有柳長老狠狠給了自己一拳頭：“師門不幸，師門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