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笑不再多言。
透過窗簾撒入的微末夕陽光在這一瞬間隱沒, 逼仄的臥鋪間內近乎全然漆黑,耳邊只有列車行進的聲音,還有剛剛出現的雨聲愈來愈大。車廂搖晃間, 丁笑抓著爬梯當扶手,金屬透出的溫度讓她的掌心一片冰涼。
這一瞬間,她挺直了脊背,神情緊繃, 總感覺周圍有什麽東西在暗暗窺探著。
但她雖然防備,卻不見多麽緊張。
晏明光在這裡, 多半出不了什麽事。
下一刻,掛在拉門上方的燈泡閃爍了一下,光暈一晃一晃地投擲而下, 最終穩了下來。
丁笑看見晏明光坐在另一頭, 側著身, 目光微垂, 神情平淡。而他的身側, 一個渾身是血的東西正趴伏在床邊, 青白的手掌滿是屍斑, 烏黑的頭髮往下滴著濃黑的血液, 露出來的臉蒼白與血痕交織, 皮膚一寸一寸皸裂, 裂痕上爬滿了腐蟲。
這東西仰頭看著晏明光, 細微的動作間, 腐蟲在裂痕上蠕動,黝黑的雙眼四周流下血淚。
晏明光只是抬起了一隻手, 虛浮地按在了他與這個髒東西當中。
鬼怪再也無法寸進。
燕危和林情各自選了一個下鋪躺著, 林情整理完了信息, 和燕危討論了一番之後,便安靜地躺在一側沒有說話。燕危雙手墊著頭,正面朝上躺著,雙眸毫無焦距地盯著上方的床板,眉頭微皺。
方才他和林情討論了幾種關於車頭的可能性,燕危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
起點就是源頭這個可能性最大。不管是普羅米修斯的神話當中,還是對於常人的邏輯而言,事情的發生就是苦痛的根源,只要不曾開始,苦痛就不會降臨。從宙斯的視角而言,普羅米修斯從盜取火種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之後的折磨。而從玩家的視角而言,他們上車的那一刻,就是“受刑”的開始。
所以餐車廂可能就是象征意義的車頭,這一點毋庸置疑,擁有最大的可能性。
他們明天的重點也會在餐車廂。
還有一種可能,是列車只是拉長了,只是因為拉的太長,形成了視覺上無邊無盡的感覺。他們可能跑出一兩百節車廂,就能看到車頭。他們五個人,全部高級道具加上傳奇道具堆一堆,還是能撐得住的。
但這點,燕危覺得基本沒有可能——這違背了死亡壓迫本不考驗武力破解。
可是餐車廂……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掀起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他被晏明光的外套和厚重的被褥包著,陰冷潮濕的寒氣近不了身,身上總算有了點溫暖。
“林情,”他說,“你還記得硬座車廂和餐車廂都有什麽嗎?”
林情睜眼,平穩地說:“餐車廂有小廚房、吧台、廚具、餐具、餐桌和餐桌兩邊的長椅、掛在尾處的小黑板、窗簾和已經被遮擋起來的車窗。再往前是走不到底的硬座車廂,裡面的東西很簡單,兩邊上方是放行李的架子,下方是硬座,每一排左右各有三個位子,中間是過道,前後都有已經生鏽堵塞的播報機,播報機下方掛著一幅裝飾畫。”
他頓了頓,似乎是怕燕危誤會,說:“晏明光發現小黑板背後另有乾坤之後,我就檢查了好幾個臥鋪車廂的裝飾畫,只是很普通的畫,沒有任何問題。”
燕危歎了口氣:“你說的和我印象裡的沒有任何差別。但我心裡總覺得怪怪的,覺得我們漏了哪裡。”
他說:“我再想想吧。”
燕危閉上了眼。
這幾個小時的列車總是格外寧靜,除了空氣中的鐵鏽味與愈發濃厚的腐臭,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沒有任何額外的響動。
11號車廂第二間臥鋪間內。
許妙妙一人坐在下鋪上,微微靠著牆壁。她睜著眼看著前方,雙拳緊握,額間冷汗涔涔。
她面前其實什麽也沒有。但從和燕危他們分開的那一刻——準確的說,是和晏明光還有燕危徹底分開的那一刻,她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那種暗處被窺探的感覺就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
這種感覺,每個和鬼怪有關的副本,許妙妙基本都體會過。
但這一回不一樣。
她一開始十分冷靜地拿著她的高級道具,將這個不過方寸大的臥鋪間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查了一遍,什麽都沒有看到,也沒有找到任何的不對勁。
但毛骨悚然的感覺卻越來越重。
就算是被盯上,也是要有觸發的原因。死亡名單上沒有她,她今天做了什麽額外的事情嗎?
“呲啦——”
電燈泡閃爍了幾下,徹底按了下去。列車來到了熄燈時間,所有車廂的光亮在這一刻一起消失。許妙妙眼前一黑,耳邊驟然響起了一種尖利綿長的刮擦聲,像是指甲在冰冷的金屬表面上來回蹭動著。
“呲呲——”“呲呲——”“呲呲——”“……”
許妙妙隻覺得自己的神經都仿佛被這個聲音凝成了一股,仿佛要炸開。
她沒有挪動,冷靜地深吸了一口氣,從黑戒中拿出了一個手電筒。手電筒柄帶來的冰涼觸感從掌心處蔓延,她指尖用力,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手電筒的開關。
蒼白的光束發散開來。
燕危睡不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沒有晏明光在他的身邊,亦或是車頭的謎題懸掛在他的心頭,他閉眼許久,還是沒有絲毫睡衣。
“呲啦”一聲,燕危閉著眼,感受著光感的消失——關燈了。
他在被窩裡蹭了蹭,半張臉埋在了被子裡。
屋裡越來越冷了。
驟然,燕危睜開了眼睛。
他近乎沒有任何猶豫,瞬間從床上坐了起來,月輪已然被他捧在了掌心。月輪散發出來的淡白色光線微微照亮了眼前,勾勒出了站在下鋪前那個東西的輪廓。
那是一個渾身都是血的髒東西,它正面都被利器從上到下剖開了,內髒從中間的開口中往外流出,仿佛一串汙穢等待著傾瀉而出。
燕危掏出月輪的那一瞬間,它朝著燕危微微向前傾了一下,充滿汙濁的臉近距離對燕危露出了一個笑容。
燕危望著那張被剖成兩半的曹群的臉,什麽動靜都沒有。他繞過這個東西,稍稍看了一眼林情所在的臥鋪。林情正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穩,雙眼緊閉,顯然是沒有察覺任何問題。
以林情的實力,鬼怪出現得再突然,只要是出現了,他就不可能毫無所覺,甚至還睡得如此平穩。
燕危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那是來自上一次登頂層的熟悉,那時候身邊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動靜,時間和空間都被某種不可抗力硬生生地暫停在了原地,副本進度停止,他仿佛處於一個突然割裂出來的空白中。
身邊只有他和那個脫胎於樓的惡意附著的東西。
這是那玩意進入副本的其中一個方法。它不能乾預副本進度,也不能更改樓的規則,只能以這種方法降臨副本內,要麽附著在一個髒東西身上,暫停副本的一切,要麽就是……變成晏明光的模樣,不乾預任何副本裡的東西,卻從玩家的角度來干擾他。
這兩種方法,對這個東西的消耗都不低,前者更容易一些。
燕危抬眸,冷靜地看著“曹群”。
這東西沒有動,他也沒有動。
約莫過了十幾秒,燕危冷笑一聲:“玩過的把戲了,你還想嚇到我嗎?垃圾。”
“曹群”的屍體歪了歪脖子,以頭和身體垂直九十度的詭異姿勢,對著燕危笑的更厲害了。那本不應該能發出聲音的髒東西居然對燕危說:“好久不見。”
但“曹群”那從中間裂成兩半的嘴卻沒有任何變化。這聲音尖細飄渺,似是從遠方傳來,與每一次樓響起提示音的聲音一模一樣。
燕危不屑:“好久不見?是我對你好久不見,你不是都一直藏在暗處,借用樓的力量窺探我嗎?”
“那是關注。”
“你還挺會說話。”
“……”
燕危詭異地和這玩意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會。
最終,他無聊地打了個哈欠:“你是嫌我睡得不夠好?”
“……”“曹群”笑了一聲,“你應該放棄的。”
“放棄登頂?做夢呢。”
“再上來一次,不過是重複而已。不如我們打個商量吧,我改變不了規則,但是可以沒次都幫你安排最容易過的高層副本,也可以提供最明顯的降樓通道。你可以在這個世界裡盡情遊走,一直擁有別人最無法企及的能力,不死不滅,這樣不比當一個普通人容易嗎?”
燕危眼皮一抬,已經開始無聊地拋著手中的月輪玩。
他說:“你是說,我不去頂層,等樓規則規定的最長時間到了,我被動進副本,再降樓出來,不斷重複?”
“這樣不好嗎?你也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
“你這種惡意凝結的髒東西也會做春秋大夢?”
“……”
燕危嗤笑道:“我要是真的聽你的,進去了,是最簡單的副本還是最難的副本,你那蠢腦袋沒點數?”
“……”那東西如果能有臉色,此刻應該可以給燕危表演一個氣到紅臉。可惜他只有一張裂了兩半的蒼白鬼臉,此刻掛在脖子上,平靜中透露著自閉。
燕危對此很滿意,“瞪著我幹嘛?你動不了我,這個副本的鬼怪目前也沒辦法動我,多看幾眼我難道能少塊肉?下個副本再見不好嗎?我也正好送你一程,讓你走得服氣。”
半晌,飄渺詭異的聲音抖了抖,發出顫顫的笑聲。
這玩意仿佛在捏著嗓子:“我真不明白你執著什麽,你還和他在一起,注定要失敗,我來和你談,你卻又不願意接受讓步。燕危,我見過很多很多個想要拯救所有人的傻子,但是第一次見到,明知結果還要繼續裝傻的人。”
燕危心中一個咯噔。
這玩意似乎話裡有話,還涉及到了晏明光。他有些聽不懂這玩意的意思,隱約間覺得那是他沒有摸到的關於晏明光的秘密。
他神色一邊,正打算想辦法多留這玩意一會,套一套話,尖利的嗓音卻再度響起,越飄越遠:“你總是什麽都想要……但你也總是,什麽都留不住。”
“我是動不了你,但是對於那些觸發了微末死亡條件的人,我還是能放大危險的。那個人——啊,那個女玩家,她也算你的朋友吧?……”
聲音已然飄走,但是另一道從前方車廂傳來的聲音取而代之,劃破夜空,猛地鑽進燕危的耳朵裡。
“啊!!丁姐——!!”
那是許妙妙的求救聲。